第30章 粗布新衣(2/2)
她枯槁的脸上,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抽搐着,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泥垢,无声地滚落,滴落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不再耽搁。用左手和下巴,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将那半匹沉重的粗布卷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粗布的毛刺扎着她单薄的衣衫和颈部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抱着布,她佝偻着背,如同一个抱着巨大希望的火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布店昏暗的门槛,重新踏入正午灼热的、喧嚣的、充满鄙夷目光的街道。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艰难。怀里的半匹粗布异常沉重,压得她本就枯槁的身体更加佝偻,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泥沼。右手的剧痛从未停止,脓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滚烫的土路上,迅速被蒸干,留下一路断续的深褐色斑点。腹中那点咸腥的盐血混合物带来的微弱力气,正在迅速流失。饥饿和疲惫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重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前方——西坡的方向,破窑的方向,小树的方向。怀里的粗布是她唯一的支撑,那粗粝的质感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种真实的、沉甸甸的希望。
当她终于拖着如同灌铅的双腿,踉跄着穿过荒芜的西坡,看到自家破窑那黑黢黢的门洞时,天光已经暗淡,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开始在天边晕染。
窑洞里一片昏暗。小树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当看到姐姐如同血人般抱着半匹灰扑扑的东西挪进来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扑了过来!
“姐!姐你怎么了?!”小树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死寂的窑洞里响起,他瘦小的手想要去扶李青禾,却又被她满身的血污和那只触目惊心的右手吓得不敢触碰。
“布……新布……给你……做衣裳……”李青禾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游丝。她再也支撑不住,怀里的粗布“咚”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整个人也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顺着土壁软软地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树的目光瞬间被地上那卷灰扑扑的粗布牢牢吸住!新布?给……给他的?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小小的身体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卷布,又看看姐姐枯槁绝望、沾满血污的脸,再看看她那只依旧在渗着脓血、深可见骨的右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狂喜和无法言喻的痛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小小的心防!
“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小树紧咬的嘴唇!他猛地扑到那卷粗布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粗粝的布面!
“姐……姐……”他哭得语不成声,瘦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对姐姐的心疼,都在这绝望的哭声中宣泄出来。
李青禾瘫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着弟弟扑在布卷上痛哭的身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右手掌心的剧痛依旧如同烈火焚烧,提醒着她这半匹布的代价。但看着小树那身短小破烂、露出嶙峋脊背的旧褂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满足感,艰难地压过了所有的痛楚。
她需要尽快把布变成衣裳。趁着还有一丝力气。
窑洞里彻底黑了下来。只有破门洞透进一点惨淡的星光。李青禾挣扎着爬到角落,摸索着,极其艰难地用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和牙齿,点燃了角落里仅存的一点枯草和细碎的木屑。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投下摇曳晃动的光影,映照着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四季成图”,也映照着地上那卷灰扑扑的粗布。
火光下,李青禾的脸更显枯槁狰狞。她挪到布卷旁,用左手和牙齿,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将沉重的布卷摊开。灰扑扑的粗麻布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土黄色,布面粗糙,纹理粗大,遍布结节和细小的破洞,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尘气。
她需要剪刀。没有。只有那把锈蚀崩缺的锄头,和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她抓起一块相对薄而锋利的碎瓷片。用溃烂的右手(剧痛让她几乎无法控制)和相对完好的左手,死死攥住瓷片两端。然后,将锋利的瓷片边缘,狠狠地压在摊开的粗布上!
用力!切割!
“嗤啦——!”
锋利的瓷片切割着坚韧的粗麻纤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布屑纷飞!同时,瓷片边缘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小锯齿和倒刺,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地刮擦、刺入她紧握瓷片的双手!
左手被割破,鲜血渗出!右手掌心的溃烂创口被瓷片硌压,脓血瞬间涌出,浸透了包裹的破布!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手臂剧烈地颤抖!
不能停!她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光芒!再次用力切割!瓷片在粗布上艰难地移动着,每一次拖动都带起布料的撕裂和她手上伤口的扩大!鲜血顺着瓷片边缘滴落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晕开一朵朵深褐色的花。
小树停止了哭泣,惊恐地看着姐姐如同自残般的动作,看着鲜血染红粗布。他想阻止,却被姐姐眼中那股骇人的、不顾一切的专注吓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换了三块碎瓷片,双手鲜血淋漓、布面上沾染了无数深褐色血点后,几块勉强能看出是前片、后片和袖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粗布片,终于被她硬生生切割了出来!
接下来是缝合。没有针线。只有窑洞角落里那堆破烂里,她翻找出的几根相对坚硬、磨尖了尾端的细竹签(大概是以前捡来剔牙或当簪子用的),以及……几缕从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旧褂子上拆解下来的、勉强够长的、同样粗粝的麻线。
她盘腿坐在微弱的火堆旁。将一块相对平整的布片(后片)铺在膝上。拿起一根磨尖的竹签,用溃烂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剧痛让她根本无法精确控制)极其艰难地捏住,左手则拿起一根穿了麻线的竹签(线头用口水勉强捻紧)。
然后,她将磨尖的竹签,狠狠地扎向粗布边缘!同时,另一只手上的竹签(穿了线的)紧随其后,试图将线穿过前一根竹签扎出的小孔。
动作笨拙而危险。溃烂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竹签又细又滑。右手因为剧痛不断颤抖,磨尖的竹签好几次都扎偏了,狠狠戳在她按着布料的左手手指上!鲜血瞬间涌出!
“呃!”她痛哼一声,却不管不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布料的边缘,仿佛那是必须攻克的堡垒!扎!穿线!拉紧!
没有顶针,每一次将竹签扎透粗厚的麻布,都需要用溃烂的手掌根部死死抵住竹签尾端,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竹签尾端深深陷入掌心溃烂的创面,每一次按压都如同将烧红的铁钉钉进骨头!脓血不断渗出!
穿线更是如同酷刑。那穿了麻线的竹签必须极其精准地穿过前一根竹签扎出的微小孔洞。视线模糊,手指颤抖,光线昏暗,失败了一次又一次!锋利的竹签尖头无数次扎破她捏着布片的手指,留下细密的血孔!
拉紧线时,需要用牙齿死死咬住线头一端,用头颈的力量向后狠狠拉扯!粗粝的麻线深深勒进口腔内壁柔软的皮肉里,割出血痕!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麻线的生涩味!
每一针,都是一场与剧痛和自身残破的搏斗!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滚落,混着血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火光摇曳,映照着她扭曲专注的面容和那双鲜血淋漓、不断颤抖的手,如同地狱中受刑的鬼影。
小树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心疼而瑟瑟发抖。他看着姐姐用血肉之躯与那粗粝的布料搏斗,看着鲜血不断染红灰扑扑的布片,看着那件衣裳在姐姐如同自残般的动作下,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成型。
不知熬过了多少剧痛和失败的轮回,当最后一片袖筒被用同样粗粝的针脚、同样浸透了鲜血的方式,歪斜地缝合到衣身上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件极其简陋、歪歪扭扭、针脚粗大如同蜈蚣爬行、布面上沾满深褐色血点、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霉尘气的灰扑扑粗布褂子,终于如同一个饱经折磨的怪物,诞生在李青禾染血的膝前。
李青禾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手中的竹签“啪嗒”掉落在泥地上。她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双手早已不成样子,溃烂的创口被竹签反复挤压、被麻线勒割,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脓血混着污物,不断滴落。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她布满血丝、被血污汗水模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膝前那件沾满自己鲜血的粗布褂子。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用尽性命的、巨大的虚脱。
天光终于彻底亮起,惨白的光线从破门洞斜射进来,照亮了窑洞的角落,也照亮了那件灰扑扑的、染血的粗布新衣。
“小……树……”李青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嘶哑如同气音般的呼唤。
蜷缩在角落的小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小脸上充满了惊惶和担忧。他怯生生地挪到姐姐身边。
“试……试试……”李青禾的目光落在膝前那件新衣上,艰难地示意。
小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灰扑扑的、沾着深褐色斑点的粗布褂子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他伸出瘦小的、同样脏兮兮的手,极其小心地、近乎敬畏地,触碰了一下那粗粝的、带着姐姐体温(或许是血温)的布料。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件件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补丁叠补丁、早已看不出颜色、短小得露出嶙峋肋骨和脚踝的破褂子。然后,他拿起那件染血的新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套。
粗粝的布料摩擦着他瘦骨嶙峋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褂子很宽大,套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如同套在一个空荡荡的衣架子上,空落落地晃荡着。袖筒长得盖过了手指,下摆几乎拖到了膝盖。针脚歪歪扭扭,布面粗糙不平,沾满深褐色血点的地方摸上去有些发硬。
他低着头,看着身上这件灰扑扑、空荡荡、浸透了姐姐鲜血的新衣。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温暖和无法言喻的沉重,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粝的、沾着血渍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看向瘫靠在土壁上、枯槁如鬼、双手血肉模糊的姐姐。那目光里,不再是孩童的懵懂和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被巨大的苦难和深沉的爱意淬炼出的、近乎凶狠的火焰!
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抬起一只瘦小的手,用那长得盖过手指的袖口,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那汹涌而出的悲愤。
他看着姐姐那双如同被地狱之火反复焚烧过的、深可见骨的烂手,看着地上散落的、沾满脓血的碎瓷片和竹签,看着土壁上那片深黑色的、浸透血泪的四季图腾……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愤怒和力量,在他瘦小的身体里疯狂地冲撞、咆哮!
终于,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浓重哭腔和血腥味的嘶吼,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又如同淬了血的誓言,狠狠地砸在死寂的破窑里,震得土壁上的炭灰簌簌落下:
“姐——!我替你揍陈大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