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盐袋沉腰(1/2)
周娘子那“二十文!现钱!足秤!”的承诺,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市井烟火气的灼热,狠狠烫在李青禾冻僵麻木的神经上。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割!
那个用尽全身骨头嘶吼出的字眼,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砸在寂静的河滩地上,也砸碎了她心头最后一丝犹豫。
周娘子脸上精明和煦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作更强烈的兴奋。她猛地一拍手:“好!爽快!”转身朝着骡车方向脆声吩咐:“柱子!拿秤!拿篓子!快!”一个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的年轻伙计应声跳下车,手脚麻利地搬下一杆擦拭得锃亮的铜杆大秤和一个崭新的、编得密实的竹篾大筐。
李青禾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死死钉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碧绿上。那是她和弟弟的命,是她熬过寒冬、顶开冻土、用血泪浇灌出的唯一生机,如今却要亲手割下,换成冰冷的铜钱。一股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佝偻着背,极其缓慢地挪到洼地边缘。放下那把刻着“活”字的锄头,如同放下最后的武器。
她伸出那只溃烂稍轻、却依旧布满冻疮裂口的左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着。她俯下身,佝偻的脊背弯成一道绝望的弧线。布满血污冻疮、干裂起皮的嘴唇紧紧抿着。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巨大的不舍,触碰到了最边缘一株肥厚深碧的菠菜叶片。
冰凉。柔韧。带着生命饱满的弹性。
割下去……就是断了生机……
她枯槁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水光,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逼了回去!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她不再犹豫!左手猛地攥住那株菠菜靠近根部的茎秆!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刺耳的断裂声!
翠绿的茎秆应声而断!饱满的叶片带着晶莹的露珠,脱离了赖以生存的根系!一股极其微弱的、植物特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第一棵。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死死攥着那棵断茎的菠菜,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死色。巨大的不舍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
“妹子,利索点!日头不等人!”周娘子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她带来的伙计柱子已经提着大筐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催促。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闭!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被逼出来的、冰冷的决绝!她不再看手中的菜,不再看脚下的土。左手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极其迅速、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探向下一株!攥住!用力一扯!
“嗤啦!”
又一棵!
“嗤啦!嗤啦!嗤啦——!”
断裂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李青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枯槁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弯腰都牵动着腰背撕裂般的剧痛!溃烂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伤口在寒风中不断抽搐,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汗水(或许是冷汗)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滚落,混着泪水和泥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出道道浑浊的沟壑。
柱子沉默地跟在旁边,将李青禾扯下的菠菜极其小心地、一棵棵整齐地码放进崭新的大竹筐里。翠绿的叶片迅速填满了筐底,一层层堆叠上去,如同堆叠起一座用生命换取的、碧绿的祭坛。
割!割!割!
李青禾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麻木。她不再感受叶片的柔韧,不再闻那清冽的气息。她只是不停地弯腰、攥紧、扯断!仿佛要将这无边的绝望、这刻骨的屈辱、这沉重的生存,全部发泄在这片曾给予她希望的绿色上!
洼地里的碧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减。一片片裸露的、带着断茎茬口的泥浆地显露出来,如同被剥去皮肤的血肉,在惨淡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荒凉。那最早破土、叶片最为肥厚深碧的两三株菠菜,被李青禾留到了最后。当她枯槁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其中一株时,动作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指尖传来的生命触感如此清晰。这是熬过寒冬、顶开冻土、最先给予她希望的火种……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翠玉般的叶片,巨大的不舍和一种近乎背叛的愧疚瞬间攫住了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妹子?”周娘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时辰不早了,城里还等着菜下锅呢。”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不再犹豫!左手猛地攥住那肥厚的茎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扯!
“嗤啦——!”
最后几株倔强的碧绿,带着晶莹的露珠和泥土的气息,离开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
整片洼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泥浆和零星的断茎残茬。浓烈的、象征着生机的碧绿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掠夺后的、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
柱子将最后几棵菠菜小心地码放进筐顶。硕大的竹筐被塞得满满当当,翠绿的叶片如同碧玉般在晨光下闪烁,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清冽的气息。
“好!”周娘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快步走到大秤旁,亲自将秤砣挂好,声音清亮,“来!过秤!足斤足两,童叟无欺!”
沉重的铜杆大秤被两个伙计吃力地抬起。秤砣在秤杆上滑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颤巍巍的秤杆上。
“嘿!足足八十三斤半!”周娘子报出数字,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高亢,如同在宣布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她利落地从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掏出一串用麻绳穿好的铜钱,手指极其熟练地拨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妹子你看好了!”周娘子将一大串沉甸甸、黄澄澄的铜钱递到李青禾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豪爽,“按二十文一斤算,八十三斤半,该是一千六百七十文!我给你凑个整!一千七百文!拿好!”
沉甸甸!黄澄澄!
一千七百枚铜钱!用粗麻绳串成沉甸甸的好几挂!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那沉甸甸的分量,那黄澄澄的光泽,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钱”的、令人眩晕的气息,瞬间冲垮了李青禾所有的感官!
她枯槁的、沾满泥土和菠菜汁液的左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抬起。巨大的眩晕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一千七百文!她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这能买多少粮食?能换多少盐?能……能让她和小树……活下去多久?
她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串沉甸甸的铜钱。冰冷的铜钱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带来一种极其陌生又无比沉重的感觉。那重量,压得她枯槁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沉!
“钱货两讫!妹子,以后有好菜,还送到我福顺酒楼来!周姐姐亏待不了你!”周娘子笑容满面地拍了拍李青禾的肩膀,动作麻利地指挥伙计将装满菠菜的大筐抬上骡车。青布骡车碾过河滩地的泥泞,带着那片浓烈的碧绿和清脆的铜钱余韵,迅速消失在村道的尽头。
河滩地重新陷入了死寂。只剩下李青禾一个人,枯槁的身影僵立在光秃秃的洼地边缘。左手死死攥着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死色。右手无力地垂着,溃烂的伤口在寒风中麻木地抽搐。脚下,是那片被彻底掠夺后的、裸露着断茬的泥浆地。
巨大的悲怆、失落的空虚和一种被钱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如同三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她的脖颈。赢了钱……却输了那片唯一的绿意……
不知过了多久,当冰凉的铜钱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时,腹中那早已被遗忘的饥饿巨兽,如同被这铜钱的气息唤醒,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冰冷的绞痛瞬间席卷了她空瘪的腹腔!紧接着,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咸味的疯狂渴望!
盐!
小树那句“书院有炭火”的谎言带来的刺骨寒意,盐渍蔓菁根那咸涩发苦、刮擦喉咙的剧痛,还有破窑角落里那个早已空瘪的、散发着最后一点咸腥气的粗陶盐罐……所有关于盐的记忆和渴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买盐!
必须买盐!没有盐,她和弟弟熬不过下一个冬天!没有盐,连那点苦涩的草根都无法下咽!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存本能般的急切,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悲怆和失落。她猛地攥紧手中的铜钱串,枯槁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再次剧烈颤抖起来!她不再看那片荒芜的洼地,一步一挪,拖着灌满泥浆的双腿,朝着荒村的方向,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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