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豆酱生香(2/2)
“起锅!晾凉!”王婶指挥若定,如同战场上的将军。她极其麻利地找来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盆,将滚烫粘稠的豆泥倒进去。滚烫的热气灼得她龇牙咧嘴,却毫不停歇。
豆泥在粗陶盆里慢慢冷却,颜色变得暗沉,粘稠如同沼泽淤泥。
“撒盐!就你刮的那点!全撒进去!”王婶指着李青禾刮下来的那撮灰白色的盐末。
李青禾不再犹豫。极其珍重地将那撮混杂着泥灰、脓血残渣的盐末,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暗沉的豆泥表面。
“不够!差得远!”王婶皱眉,却也没办法,“凑合吧!拌!用力拌!拌匀了!”
李青禾伸出那只溃烂稍轻的左手,不顾指尖的冻疮裂口,狠狠地、粗暴地……插进粘稠冰冷的豆泥里!
揉搓!用力揉搓!
粘稠冰冷的豆泥如同胶着的泥浆,裹挟着她溃烂的指尖!豆泥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冻疮裂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盐粒的粗粝如同无数把微型锉刀,狠狠刮擦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指腹和掌心的创口!剧痛让她浑身剧烈地痉挛!但她不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王婶口中那神奇的“白醭”!
揉!用力揉!
腰背弓起,肩膀耸动!如同在与整座大山角力!溃烂的右肩伤口随着每一次用力的揉搓而剧烈抽搐,脓血不断渗出!
终于,灰白色的盐末彻底消失在深褐色的豆泥里。豆泥变得更加粘稠、均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豆腥、咸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的发酵前气息。
“成了!”王婶长舒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装坛!就装那个腌蔓菁的粗陶缸!洗干净!擦干!一点水星子都不能有!”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早已被剧痛和疲惫掏空,却依旧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她极其艰难地洗净、擦干那个散发着浓重咸涩腐败气息的粗陶缸。然后,在王婶的指挥下,极其小心地将粘稠冰冷的豆泥,一捧一捧,珍重地……填满了粗陶缸。
“封口!”王婶极其严肃,“用干净的麻布!扎紧!不能透气!也不能闷死!找个背阴暖和的地界……捂着!”
李青禾不再犹豫。用最后一点干净的破麻布,死死扎紧了粗陶缸的口。然后,在王婶的指点下,将这个承载着巨大未知希望的酱缸,极其珍重地搬到了窑洞最深处、靠近冰冷土炕、相对背阴却又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地温的角落。
捂着……生白醭……
白醭……是宝……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忐忑和一种近乎迷信的期盼,支撑着她残破的意识。她佝偻着背,如同最虔诚的守夜人,每日挪到酱缸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严密封扎的麻布口,鼻翼翕动,试图捕捉一丝气味的变化。
日子在极度的饥饿、巨大的期盼和腹腔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灼痛中流逝。窑洞里弥漫着咸涩腐败的蔓菁根气息、脓血的腐臭、草根的苦涩,以及……那酱缸所在角落,一丝极其微弱、却日益清晰起来的……混合着豆腥、咸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败又如同发酵的……奇异气息。
起初,那气息极其微弱,混杂在其他气味中难以分辨。
渐渐地,它变得清晰、顽固,带着一种酸馊的底调,霸道地钻入鼻腔。
终于,在某个被阴冷潮气包裹的清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刺鼻酸馊和浓重霉腐气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瘴气,猛地从酱缸封口的麻布缝隙里……弥漫开来!
白醭?!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她不再犹豫!不顾腹腔深处那尖锐的抗议,扑到酱缸边!枯槁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急切而剧烈颤抖着,极其粗暴地……一把扯开了封扎的麻布!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如同腐烂沼泽般的酸馊霉腐气,混合着浓重的豆腥气,如同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她的脸上!熏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巨大的恶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酱缸口!
缸内!
原本深褐色的粘稠豆泥表面,此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初雪般……毛茸茸的、灰白色的……霉菌!那霉菌如同有生命的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起伏、蠕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霉了!
全霉了!
烂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上一次南瓜籽伤胃的剧痛、所有食物霉变腐烂后带来的中毒和死亡的阴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冻僵的记忆深处!悔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心脏!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相信了王婶的鬼话!相信了这破书上的鬼画符!把最后救命的豆子……捂烂了!捂成了毒药!
“呃啊——!”一声绝望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枯槁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溃烂的右手不顾一切地抬起,带着一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狠狠地……朝着那缸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霉烂豆泥……抓去!
她要毁了它!把这毒药彻底毁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毛茸茸的灰白霉菌的瞬间——
“住手!!!”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带着巨大惊骇和急切的怒吼,猛地从窑洞门口炸响!
是王婶!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个小布包。此刻,她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上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冲了过来!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死死抓住了李青禾那只即将抓向霉烂豆泥的、溃烂流脓的右手手腕!
巨大的力道传来!王婶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李青禾枯槁的身体被拽得一个踉跄!
“你个疯婆子!作死啊!”王婶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后怕而变得尖利刺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青禾脸上!“谁让你现在就揭开的?!谁让你现在就碰的?!这白醭!这白醭是宝!是金不换的宝!”
白醭……是宝?
这腐烂发霉的东西……是宝?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枯槁的身体僵硬地杵在原地,巨大的荒谬感和王婶那炸雷般的怒吼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
王婶却不再看她。她松开李青禾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死死盯着酱缸里那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灰白霉菌!她甚至凑得更近,鼻翼剧烈翕动,贪婪地嗅闻着那股浓烈刺鼻的酸馊霉腐气!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巨大的、如同老饕闻到绝世美味般的满足!
“香!真他娘的香!”王婶发出一声近乎陶醉的叹息,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成了!白醭生得厚!生得匀!是上好的酱引子!”
她猛地转身,浑浊的眼睛如同火炬般射向僵立如木偶的李青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
“快!搬出去!搬到日头底下!最毒最毒的日头底下!”
“晒!”
“把这层白醭!给老娘晒透!晒干!晒成灰!”
“晒完了!再蒸!大火蒸透!”
“蒸完了!再晒!再蒸!再晒!”
“三蒸三晒!少一道都不行!”
晒?蒸?三蒸三晒?
李青禾枯槁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撼让她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她如同提线木偶,在王婶不容置疑的指挥下,极其艰难地、将那缸散发着浓烈地狱气息的霉烂豆泥,一步一挪,极其珍重地(或者说,是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搬到了河滩地那片被惨白日头曝晒的空地上!
晒!
用最毒的日头!晒那层毛茸茸的、散发着恶臭的白醭!
惨白的日头悬在灰蒙蒙的天空,吝啬地洒下冰冷的光线。酱缸被放置在光秃秃的碎石地上。缸口敞开。那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灰白霉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酸馊霉腐气。
李青禾佝偻着背,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枯坐在冰冷的田埂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酱缸口。看着那层灰白的霉菌在日头和寒风的共同作用下,颜色一点点变深,从灰白变成灰黄,再变成一种……带着死气的灰褐色。毛茸茸的菌丝渐渐枯萎、塌陷、板结。那股刺鼻的酸馊霉腐气,似乎……也在寒风的吹刮下,一点点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醇厚气息?
几天后。灰白色的霉菌彻底消失。酱缸表面覆盖着一层板结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深褐色的硬壳。
蒸!
搬回破窑。灶膛里燃起大火!将酱缸整个架在滚水上!大火猛蒸!滚烫的蒸汽带着浓烈的、混合着霉腐和豆腥的奇异气息,弥漫了整个破窑!缸内那深褐色的硬壳在高温蒸汽的熏蒸下,渐渐软化、融化,重新与下层的豆泥融为一体,颜色变得更加深暗、粘稠。
再晒!
再次搬回河滩地!敞开口!让惨白的日头和凛冽的寒风继续曝晒、吹刮!深褐色的酱体在日晒风干下,表面渐渐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油润光泽的……深褐色硬皮。
再蒸!大火猛蒸!滚烫的蒸汽将深褐色的酱体彻底煮透,那层硬皮融化,酱体变得更加粘稠、油亮,颜色深邃如墨!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混合着霉酵后的奇异醇香、豆类的焦糊底蕴和阳光暴晒后的干燥气息……霸道地取代了之前的酸馊霉腐气!弥漫在破窑里,甚至隐隐盖过了脓血和草根的苦涩!
再晒!
最后一次!惨白的日头下,凛冽的寒风中。酱缸敞开口。深褐色的酱体表面,在日晒风干下,最终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如同黑褐色琉璃般的、油润发亮的……酱皮!
成了!
三蒸三晒!豆酱……成了!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佝偻在冰冷的田埂上。怀抱着那个粗陶酱缸。缸口覆盖着那层薄薄的、油润发亮的黑褐色酱皮。
寒风呜咽着掠过河滩地,卷起干燥的尘土。
却再也卷不走……那从酱缸里弥漫开来的、霸道而醇厚的、混合着岁月、霉酵、阳光与火气的……奇异酱香。
那香气,深沉、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咸鲜,如同一个沉默的宣言,在这片被诅咒的“窑工坟场”上空……无声地飘散。
李青禾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失焦地望着怀里那缸凝聚着血泪、霉变、蒸晒与剧痛的黑褐色酱膏。
干裂起皮、布满烫伤疤痕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巨大震撼的、混杂着苦涩与明悟的气息,艰难地从她枯槁的胸腔里升起,在浓烈的酱香中微弱地飘散:
“不是……腐臭……”
“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