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烽火连城(2/2)
季风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感激,但那感激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带着一丝探寻,一丝疑惑。她的眼神很清澈,像山涧的清泉,却又带着洞察世情的沧桑。
而女子看到的,是一个在硝烟与血火中,眼神依旧沉静如水的年轻墨者,他的脸上没有寻常武人的凶悍,反而带着一种书卷气的儒雅,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显示着他肩负的重担。
这短暂的交集,如同在激流险滩中偶然碰撞的两片落叶,旋即又被无情的战火隔开。
季风迅速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城防指挥中。但不知为何,那女子清澈而复杂的眼神,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在他心中漾起了一圈圈涟漪。他想起了墨家“兼爱”的教义,往日里,这更多的是一种抽象的理念,一种行为的准则。但此刻,通过那名女子奋不顾身的行动,他仿佛更具体地感受到了“爱人若己”的重量与温度。战争的残酷,也因这抹人性的光辉,而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南面城墙!秦军的钩车!他们要破墙了!”一声凄厉的呼喊打断了季风的思绪。
他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数辆巨大的秦军钩车,在众多士卒的掩护下,已经冲到了南面一段相对薄弱的城墙下。钩车前端伸出数丈长的铁钩,狠狠地钩住城墙的砖石,随着后方士卒声嘶力竭地拖拽,城墙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声,大块的砖石开始剥落。
“不好!”季风心中一紧。那段城墙一旦被破开缺口,秦军便会如蚁附膻般涌入,邯郸危矣!
“拒马刀车!推过去!快!”季风当机立断,对着负责那段城墙防御的墨家小队吼道。
拒马刀车是墨家特制的一种防御器械,车身布满锋利的倒刺和刀刃,数辆连接起来,可以有效地封堵缺口,迟滞敌军的进攻。
“‘千人敌’准备!待秦军靠近缺口,立即投掷!”他又补充了一句。
“千人敌”,是墨家秘制的一种陶罐,内装石灰、狼粪、砒霜等混合物,点燃后投出,会产生大量辛辣刺鼻的有毒烟雾,能有效阻碍敌军视线,并使其呼吸困难,战斗力大减。这种武器虽然有效,但季风内心深处对其使用是抵触的,因为它过于酷烈,有伤天和。但此刻,已是万分危急的关头,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城墙上的厮杀愈发惨烈。秦军的悍不畏死与墨家器械的精巧卓绝,在这段残破的城墙上,上演着最原始、最血腥的较量。
季风紧抿着嘴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断地观察着战局,调动着有限的兵力和器械,试图弥补每一个可能出现的漏洞。他看到自己亲手设计的机关,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撕裂、焚烧、窒息,也看到自己一方的墨家弟子和赵军士卒,在秦军的疯狂反扑下不断倒下。
“兼爱……”他心中默念着这个词,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厌倦感涌上心头。墨家主张“非攻”,反对不义的战争,他们来到邯郸,是为了帮助弱小的赵国抵御强秦的侵略,是为了救助无辜的生灵。可如今,他们深陷在这场无休止的杀戮之中,双手沾满了鲜血,这真的是墨家所追求的“道”吗?
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在操作连弩时,被一支秦军的冷箭射穿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那名弟子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甘,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季风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这些弟子,大多是怀着对墨家理想的憧憬,自愿跟随师长来到这九死一生的战场,他们本该在和平的年代钻研技艺,造福于民,而不是像这样,在冰冷的城墙上,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种无休止的杀戮,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墨家的道路,又将通向何方?一丝从未有过的怀疑,如同毒蛇般,悄然噬咬着他的内心。
……
不知过了多久,秦军的攻势似乎终于有所减弱。或许是伤亡过大,或许是天色将晚,如潮水般涌来的秦军,终于开始缓缓退去,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满地的尸骸。
城墙上,幸存的赵军和墨家弟子们,大多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疲惫、恐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季风也感到一阵虚脱,但他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开始巡视城防,指挥弟子们修补损坏的器械,清理战场。
“将牺牲的弟兄们好生收殓。”他对着一名年长的墨家弟子吩咐道,声音有些沙哑。
就在他走到南面那段被秦军重点攻击的城墙附近时,目光被一具秦军士兵的尸体吸引住了。那名士兵的死状颇为凄惨,半边身体都被床弩射出的巨箭贯穿,钉死在地上。他的盔甲已经破裂,露出了里面的衣物。
季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却猛地顿住了。
在那名秦军士兵破裂的衣甲缝隙中,他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和形状。
他心中一动,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不顾尸体上尚未干涸的血污,伸手拨开了那破碎的衣甲。
一枚小巧的玉佩,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玉佩质地温润,呈深碧色,上面用阳刻的手法,雕刻着一种极为繁复而独特的几何纹路。这种纹路,并非秦国常见的龙纹、兽纹或云纹,而是……墨家内部用于标识身份等级,或是传递秘密信息的特殊符号!
季风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认得这种纹路!这绝对是墨家的东西!而且,从纹路的复杂程度来看,佩戴这枚玉佩的人,在墨家内部的地位绝不会低!
一个墨者,为何会身着秦军的衣甲,死在攻城的秦军阵中?
是叛徒?被俘后被迫参战?还是……墨家内部,早已出现了不为人知的巨大变故?
无数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一直以来,墨家最大的敌人,是来自外部的强权,是诸侯的征伐。但如果,敌人出现在了内部……那将是何等的可怕!
季风感到一阵眩晕,这枚小小的玉佩所带来的冲击,远比秦军数万大军的猛攻更加让他感到心悸和不安。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迅速将那枚玉佩从尸体上取下,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其藏入了怀中。
玉佩入手冰凉,却仿佛烙铁般灼烫着他的肌肤。
他站起身,望向城外渐渐退去的秦军,又看了看城内满目疮痍的景象,以及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幸存者。
邯郸城的危机尚未解除,而一个新的、更加诡异和凶险的谜团,却已悄然降临。
“内有蛀虫……”他想起了巨子在一次内部训示中,偶然提及的一句忧心忡忡的话。当时他并未深思,此刻想来,却不寒而栗。
这枚玉佩,或许就是那“蛀虫”存在的铁证!
墨家,这个以“兼爱”、“非攻”、“尚贤”为信条,以精巧机关术闻名于世的学派,在战国这纷乱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季风紧了紧怀中的玉佩,眼神变得愈发凝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所要面对的,或许不仅仅是城外的敌人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墨家的内部,悄然酝酿。
寒风依旧在邯郸城头呼啸,卷起残破的旌旗,也卷起了季风心中无尽的疑云与忧虑。这座被围困的孤城,仿佛成了整个墨家命运的缩影,在绝境中苦苦支撑,却不知真正的危机,来自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