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封密信(2/2)
“畏罪自戕…亏他们想得出来!”
只见楚潇潇嘴唇轻启,缓缓吐出这几个字,语气一如既往平常,但李宪明显感觉到她言语中那股直透骨缝的冰冷杀气。
她双手骤然攥紧,用力之大,手背青筋暴起,却让左臂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将她身上的官袍洇染,她却浑然未觉。
眼前的烛火跳跃,恍惚间化作一片冲天的火光,而在那火光的中心,“凉州都督府”的牌匾赫然出现在眼前。
而在匾额之下,火光之侧,却是府中惶惶不安,四下奔跑的人影,以及数十名千牛卫甲胄上闪烁着的森冷寒光……
那时她还尚在金钗之年,躲在后院的廊柱后面,一脸惊恐地望着那个身着紫色袍服,手持圣旨的钦差…时任夏官尚书,现在的天官尚书,长平郡王伍佑德。
“…查,凉州卫大都督楚雄,刚愎自用,指挥失当,致使碎叶城一役,十万王师倾覆,西北屏障洞开,罪责深重,天不垂佑,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由千牛卫押解进京,交予三司会审…”
指挥失当…
十万王师倾覆…
罪责深重…
天不垂佑…
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击打在楚潇潇幼小的心头上。
不!
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听到父亲在从权大将军那里回府后,与部将讨论,父亲一再强调情报有误,兵力部署已被人泄露,此战凶多吉少,此时不宜出兵,且与权大将军商议,军队只围不打。
但一名副将进来内堂只在父亲身边耳语几句,父亲眉头微皱,但旋即眼神坚毅,只看了一眼母亲的牌位后,便头也不回地骑着与他征战多年的“青海骢”出征了。
可如今,碎叶城一战的全部罪责,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身上。
她看着父亲,那个曾经如泰山般巍峨的凉州都督,在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没有激烈的替自己辩驳,也没有喊冤,只是挺直了脊梁,对着伍佑德,对着那卷决定他命运的圣旨,恭敬地说道:“罪臣楚雄…接旨。”
他相信只要到了洛阳,面见了圣上,陛下定会明察秋毫,允许他陈情始末,届时,就有机会说出真相。
两名千牛卫上前卸下了父亲的佩剑,站在身后,将父亲与都督府衙隔绝开来。
而后,父亲转身,跟随千牛卫走向囚车。
就在父亲迈下台阶的刹那,猛然停住了脚步,身体剧烈抽搐,毫无征兆,捂着胸口,面色极为痛苦,张口便喷出一股浓黑的鲜血。
那黑血,喷溅在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在火把的光照下,呈现一种暗沉的紫黑色,触目惊心。
“爹爹…”她再也忍不住,尖叫着从廊柱后冲了出去。
父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眼神迅速涣散,手指奋力地在地上抓挠,留下一道道血痕,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黑血不断涌出。
伍佑德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又翻看了一下父亲的瞳孔。
整个过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副几乎没有什么人情味的冷漠。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哼一声,看着周围惊恐的家丁,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高声道:
“凉州卫都督自知愧对陛下,已畏罪自戕,即日起,查封都督府,家中十三岁以上男丁斩首,女眷一律没为官奴。”
话音刚落,成群的千牛卫闯入府中,见男的便杀,见女的便抓,连府中的房子也全部被火把点燃,熊熊大火映在楚潇潇的眼中。
她愤怒…
她恨…
她怨…
她看得真切,父亲这个样子明明是中毒,为何钦差要说是畏罪自戕。
父亲替朝廷镇守边疆,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又能有何作为。
千牛卫手中的横刀肆意砍杀,府中满院狼藉,冲天的火光与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成为她最后一刻看到的画面。
十年来,一刻也未曾从眼中消散。
若非管家拼死将自己压在身下,躲过了千牛卫的抓捕…
若非后来师父及时出现,趁乱将她从死人堆中带走,逃离那片被阴谋和死亡笼罩的府邸…
只怕她楚潇潇,如今早已不是大理寺骨鉴司的主事,而是京城教坊司中,某个面容模糊,任人轻贱的歌女舞姬了。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这等颠倒黑白的污名,如同梦魇一般死死缠绕了她十年。
而如今,郭荣这封写给梁王的密信,再次撕开了这道从未愈合的伤疤。
字里行间,轻描淡写的几句“暴毙”、“畏罪自戕”,便将父亲的死一笔带过。
楚潇潇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那双总是清冷的双眸中,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怒火。
李宪见她这个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连忙站起身来到她身侧,伸出手在肩头压了压,柔声道:
“潇潇,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将这件事调查清楚,才能还楚都督一个清名…”
楚潇潇抬头看着这位平日玩世不恭的寿春王,此刻的他一如父亲生前那副伟岸的身姿,脸上不是京城纨绔公子哥那番清秀,而是面对真相被掩盖后无声的沉默和冷静。
“王爷…”她想说什么,但却如鲠在喉,“嗬嗬”两声,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李宪没有看她,而是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声音中带着皇孙特有的傲气和威严。
“有本王在,绝不会让恶人横行,也绝不会让楚都督蒙冤,更不会让碎叶城下我大周十万英魂死得不明不白。”
桌上的烛火“噼啪”作响,房间内的气氛骤然沉闷,楚潇潇与李宪相顾无言,二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这件事。
良久,烛台上的红烛燃烧过半,楚潇潇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下来,二人再次看向郭荣的密信。
【末将十年来,已曾多方暗中查访,欲寻得故友遗孤,加以照拂,奈何大多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实在是末将心中一大憾事…】
看到“故人遗孤”、“加以照拂”这几个字,李宪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哼…郭荣这等小人,一副虚伪的嘴脸,当真让本王觉得有些恶心。”
楚潇潇对此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纸上那些字里行间透出的伪君子做派。
【如今,楚潇潇横空出世,其年岁盖与当年楚雄之女相仿,其姓亦为楚,且据先前所报之事,其对凉州,对边防军务,尤其是对十年前的旧事,表现出超乎常理的执着和…熟悉…】
【据悉,其平日勘验尸体的手法,颇有西域巫医之诡谲色彩,与楚雄当年交往之三教九流中的某些人,似有脉络可循,尤其,此女对‘龟兹断肠草’这等西域奇毒,知之甚详,竟能一眼辨别出军马所中之毒乃与之毒性相近,此等见识,绝非寻常仵作能有…】
【末将心中实有疑虑,此女楚潇潇,与十年前失踪之楚雄遗女,是否为同一人?若果真如此,其隐匿十年,藏身何处?所学为何?去岁忽然现身,直指凉州,其真正目的,究竟是为父鸣冤,还是…另有所图?】
【在其出任勘验使的背后,是否另有高人指点,亦或是某些势力的支撑?此一点关乎重大,恳请梁王殿下动用在神都之一切力量,详加甄别,查清此女与楚雄之真正关系,以及其十年间之确切行踪…】
看到这里,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这个郭荣…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匹夫当真是恶毒,信上任何一点都是可以置我们于死地的,一旦他掌握其中一条证据,以罪臣之女参你一本,只怕连太子都保不下来。”
李宪眼睛盯着纸上这几句郭荣表达自己疑虑的言辞,屏住呼吸,冷声说道。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何郭荣冒险也要给远在神都的梁王发出这样一封密信。
他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楚潇潇的背景,更是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她可能是楚雄之女这个最为敏感的身份。
楚雄一事,朝廷尚未为其翻案鸣冤,他便还是罪臣,楚潇潇便是罪臣之女。
此事一旦被皇帝所知,楚潇潇脱下这身官服,贬为庶人,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倘若天威降临,只怕连太子,狄阁老,包括自己也难逃罪责。
而且,郭荣在信中的用词极其阴险。
“是否为同一人”…“另有所图”…“背后是否另有高人指点或朝中势力支撑”…
这几乎是在暗示梁王,楚潇潇查案,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试图将楚潇潇为破“洛阳骸骨案”,意外发现父亲楚雄当年死因的合理行为,扭曲成别有用心之举。
“用心何其险恶,这个匹夫…”李宪忍不住啐了一口,越想越觉得郭荣这个人内心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而他们即将面对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用心歹毒,为了自己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只怕凉州大营一行,不是那么好过的。
楚潇潇则坐在凳子上,身体僵硬,脸色煞白,一是因为刚刚崩裂的伤口所致身体有些虚弱,二是想到这一路走来的路,思之令人发怵,不禁有些后怕。
原来…郭荣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了,在她踏入洛阳的那一刻,郭荣就已经盯上她了。
直到后来的洛河之畔遇袭,察查骸骨迷踪,从神都一路追查到凉州地界,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郭荣眼皮下进行,毫无秘密。
而且,从这封信中的内容看,十年来,他表面或许假惺惺地寻找所谓的“故人遗孤”,但暗地里只怕更多的是想…确认楚雄是否留下了可能对他,或是对幕后之人不利的东西吧。
如今,自己出现在西北,出现在凉州,就在他的眼前,更是直接触动了他身上最为敏感,也时常紧绷的那根神经。
他如此急切地在这个时候请梁王调查,就是想在自己查清“洛阳骸骨案”和“凉州军马走私案”之前,先给自己扣上一个“身份可疑,动机不纯,罪臣之女逃亡在外”的帽子。
“他越是这样,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他的确与这几桩案子脱不了干系,而且,梁王极有可能便是他背后的靠山,否则他怎会冒险给梁王递上这样一份调查我的信笺。”
楚潇潇此刻冷静了下来,细细回想信中郭荣的每一句表达,每一个用词。
李宪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对对,潇潇所言极是,他越是着急,就说明他心里有鬼。”
这时,楚潇潇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我想…后面的内容应该是让梁王尽快调查我的根底,避免他苦心经营的凉州在我的调查之下倾覆。”
闻言,李宪急忙将信纸再拿到烛盏旁,与楚潇潇一同看去。
信的最后,郭荣写道:
【此女行事颇为隐秘,但目标明确,能力非凡,以其对凉州如此之‘关切’,已远超‘洛阳惊现骸骨’一事的范畴,末将大胆推测,洛河之畔骸骨案或许只是一个引子,而其真正的目标,恐怕…直指十年前楚雄暴毙之旧案,乃至此为由头,深挖凉州诸军中众多不宜外扬之秘辛,其心叵测,不可不防,万望殿下明察,速速查得此女根底,以解末将之疑惑,亦免凉州十年局势,为其所乱…末将荣再拜顿首。】
“潇潇,果真如你所料…”看完整封密信的内容后,李宪眼中顿时精光大作,看向楚潇潇的眼神中竟有几分崇拜。
“他的重心根本不在你的身上,只不过是担心你通过这件事发现凉州军中的秘密和你父亲十年前暴毙的真相罢了…”
但随后,他缓缓将信纸放在桌上,只觉得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重逾千斤,“可他在信中毕竟对你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朝中又有梁王那等小人,只怕…”
他看向楚潇潇,只见她依旧沉默着,但紧紧抿着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显示着她此刻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潇潇…”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中带着很深的担忧。
楚潇潇却忽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王爷,他怕了。”
“什么?”李宪闻言明显一愣。
“我说…郭荣,他怕了…”楚潇潇重复道,双眸缓缓移向窗外,仿佛要透过重重迷雾,看到了那个躲在凉州城内的对手。
“他如此急切地调查我的背景和身世,试图将水搅浑,甚至不惜动用梁王的关系,这不正说明…只要我们继续查下去,就一定会触及他真正的秘密,或者说触碰到他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地方。”
她拿起那封誊抄的信,借着昏暗的光线,指尖在“楚雄”两个字上重重地戳了戳。
“方才王爷不是也说到了,他越这样着急,越说明他心里有鬼,现在我可以断言,他心里的鬼应该就是这一年内凉州的军械走私案和十年前我父亲的死…”
顿了顿后,忽地转过身来,眼神中闪过一抹惊疑,“或者…‘血衣堂’的真相…”
李宪闻言,也立即想到了那具小腿外侧烙有凉州卫精锐斥候印记的杀手尸体,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极有可能,既然这些杀手们有着边军的特征,与这位大将军自然脱不了干系,而且,通过这封信,他这是不打自招,原先我们只是怀疑,现在看来,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楚潇潇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将目光投向无边的夜幕。
凉州大营,本为镇守边关,护卫百姓的军营,现在却是这背后一切肮脏交易的源头。
她朱唇轻启,呢喃道:
“郭荣,郭大将军,我们很快就见面了…”
??下一章楚潇潇即将踏入凉州大营,她会有什么样的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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