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一枚暗棋(2/2)
“当年,陛下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越王李贞不服,遂起兵谋反,旋即败亡伏诛,此事牵连甚广,其三族被杀,一时间李唐宗室人人自危…此事,寿春王殿下自然不必说,楚大人您也应该是知道的。”
楚潇潇点了点头,“我也是在后来入大理寺后,翻阅卷宗时才知晓这些事情…”
盛祎瞥了一眼楚潇潇身旁的李宪,见这位寿春王并未有太大的反应,这才徐徐说道,“而后又在载初二年十一月,更是下令,将李唐宗室全部派往了外地,保留爵位,但却没有实权,并令各州府衙署严密监管,同时差内卫入各个王府监视,随时汇报这些人的动静…没有过了多久,《周历》颁布,天下震动,坊间都言太后要取代李唐,废子称帝…”
盛祎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力感,苍老的面容上透着几分悲哀:“从嗣圣元年到去年,黄国公李霭、大将军程务挺、乃至宰辅裴寂…多少勋贵名将,公侯良响,只因与这些宗室关联过密,或对陛下心存异议,便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而这渤海侯李文远,虽非越王直系,但亦是太宗皇帝血脉,身上流着太宗皇帝的血,当他亲眼目睹宗亲被屠戮,故旧被清洗,自身虽因平素低调,而且血缘稍远这才得以保全,乃至在永昌元年奔走四方,才堪堪得了个凉州别驾的虚职,其心中,当真能无怨?无恨?亦无惧?”
盛祎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眸中的愤怒之色溢于言表,“不可能,他绝不会像当年越王李贞那般,失败了就束手就擒,他比越王、黄国公更怕,也更恨,他怕有朝一日,皇帝手中的屠刀便会落在他的脖颈之上,他恨武氏夺了他李家的天下,同样,他更加不甘心,自己身为龙子凤孙,却要在这边陲之地,如同囚徒一般,每日战战兢兢,了此残生…”
“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暗中培养自己的力量,以待天时,皇帝年纪一年比一年老了,而他虽然年逾五十,但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
说着,盛祎的目光转向桌上的卷宗,“凉州,地处边陲之地,胡汉杂处于此间,朝廷控制力相对薄弱,这正是他经营培植自己势力的绝佳之地。”
说到这里,他开始详细地为楚潇潇和李宪剖析李文远在凉州所采用的手段。
“其一,嗣圣元年,越王李贞一事后,他便开始在布局,首要的便是在凉州勾结边将,逐步掌控军权…至于郭荣,当年不过是个正八品下的右龙武卫左司戈,他何德何能可以在不到几年的时间里坐上了左威卫副将这样的职位,又凭什么在那场蹊跷的碎叶城之战后迅速崛起,接替楚雄大都督镇守凉州?”
“你是说…他投靠了李文远?”楚潇潇和李宪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他们两个原以为郭荣投靠在了梁王门下,却不曾想竟然会是李文远这样一个赋闲在家,远离朝局的闲散宗亲。
“没错…正是因为他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投靠李文远,李文远利用其宗室身份和在朝中的人脉,为郭荣铺平了道路,而郭荣,则成为李文远掌控凉州军权,进行军械走私的利爪…韩猛等人,亦是如此被拉拢亦或是被控制。”
盛祎并没有对两人听闻郭荣投靠李文远之事的惊诧而感到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两人会有如此神情,随后便指着桌上的卷宗,接着说道。
“第二点,他这几年来,一直在将自己的手逐步伸向州府,让自己的人慢慢渗透其中,把持着凉州的政局,下官这些年来,委身于其羽翼之下,在受其保护的前提下,暗中记录下众多可疑的文书往来、账目亏空、人事任免等东西,而元振威那个蠢货,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真正的权柄,早已被李文远通过其安插的亲信,以及像下官这样…不得不虚与委蛇的人,牢牢把持…”
“剩下的…像那营田署和山丹军马场的孙康、孙健兄弟俩,不过是其庞大网络中的一环,至于那具少女骸骨…”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悲伤之色,“很可能便是其控制手下,像赵铁鹰这样的人的一种卑劣手段,受害者恐怕远不止他一个人…”
“不止他一个…”李宪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两遍,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畜生都不如,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强行逼迫别人为他做事,实在是罪大恶极。”
“在一个,就是经营江湖势力‘血衣堂’,利用其铲除异己…”盛祎看了眼李宪,继续说道,“但是‘血衣堂’并非单纯的江湖杀手组织,它是李文远蓄养的死士,是他清除障碍、执行暗杀、进行秘密交易的爪牙…堂主很可能就是他本人或其他心腹,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下官在凉州十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对于其堂主是何人,却没有丝毫线索,就好像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听不到半点关于他的消息…”
这时,他刻意停顿了下来,将头转向楚潇潇,似乎接下来的事情和她有关系,“楚雄大都督当年调查军马案和兵刃损耗一事,便是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所以,他们不惜勾结外敌,制造碎叶城一败,而后不知采用什么办法,令楚都督暴毙,之后凡是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要么被拉拢,要么被‘血衣堂’彻底清除。”
“最后,便是通过军械走私,资敌敛财,从而消耗朝廷的力量…”
这一点,楚潇潇和李宪已在流沙河亲眼目睹,所以并未打断他的讲述。
“他们将大周精心锻造的兵刃甲胄,藏于毒杀的战马尸体内,走私给突厥、吐蕃,一来可以换取巨额钱财,支撑其庞大的势力运作;二来,大大削弱了朝廷边防,制造边患,以便乱中取利,甚至借外族之手,不断消耗朝廷力量…”
说到这里,盛祎也是颇为痛心疾首。
“最后,下官有一些证据可以表明,李文远与外邦暗通款曲,以为外援。”
盛祎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沉声道,“与突厥贵族的联系,并非始于今日,大人在洛河边发现的那些刻有突厥密文的骸骨,既是传递信息的方式,也是他们与突厥方面勾结的象征,李文远恐怕许给了突厥人不少好处,甚至可能包括…裂土封疆之类的承诺,以期在关键时刻,能获得外部的武力支持…”
他边说着,边观察楚潇潇的表情,随即也带着几分疑惑,“这种骸骨上刻字的事情,在几年前也出现过,但不知因何会在神都也发现,这一点,还希望大人和殿下详查,下官对此的确不知…”
盛祎一条条分析下来,逻辑严密,与楚潇潇他们之前掌握的线索几乎完全吻合,只是将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手,从他们怀疑的郭荣和梁王身上移开,直接指向了那个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李文远。
楚潇潇一边听着,一边快速翻阅着盛祎提供的卷宗。
里面详细记录了可疑的资金流向、一些被巧妙修饰过的公文批示、以及与某些西域胡商、突厥使者秘密接触的时间地点…
虽然有些证据还不够直接,但串联起来,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她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个局,布得实在太深,太骇人听闻了。
李宪也是听得脸色发白,他没想到,一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凉州,底下竟然藏着如此惊天阴谋,而主谋,竟是自家人!
“你…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李宪忍不住质问盛祎。
盛祎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上报?殿下,您以为下官没有试过吗?早在数年前,下官便曾以密折形式,绕过凉州官府,直接向神都递过奏报…可那奏报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反而不久后,下官身边一名参与此事的心腹书吏,便‘意外’落水身亡…下官便知道,李文远在朝中,亦有耳目,甚至可能…位置不低。”
他缓缓闭上了眼,眼角缓缓淌出两行清泪,“自那以后,下官便明白,若无铁证,贸然举动,不过是自寻死路,还会打草惊蛇,下官只能隐忍不发,暗中搜集证据,等待一个…像楚大人和殿下您这样追求真相,不惧权贵之人前来探查。”
“那你为何不寻求狄公的帮助?”李宪继续追问道,以狄仁杰在朝中的势力和其对待亲王元宿也毫不姑息的性子,一定会查明真相。
盛祎叹了一口气,“下官也曾这样做过,但…但送信的人还没有出了凉州,便…”
楚潇潇瞳孔猛然一缩,盛祎未尽之言,她自然明白…信根本送不出去,李文远把持着凉州城大大小小的事务,一旦发现有人出城前往京城,半路便会截杀,所以,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况且…狄公当时应该是在彭泽令的任上,即便信到了狄公手中,也无济于事。
她微微颔首,接着让他说下去。
盛祎看着楚潇潇,眼神极为复杂:“楚大人当日来到凉州,言明查办洛河骸骨案,下官便知转机或许来了,可当着元振威的面,下官难以直言,后来听说您屡遭刺杀,却总能化险为夷,更查到了山丹军马场,查到了流沙河…下官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也在暗中为您清除一些障碍,提供一些…不易察觉的便利,直到今夜,您用赵铁鹰这步棋引蛇出洞,下官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讲述完这漫长而又惊心动魄的一切,盛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了。
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转身,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贴身的内衫怀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仅有半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边缘有些磨损的铜符。
“楚大人…”盛祎将铜符双手递到楚潇潇面前,神色无比郑重,“如果下官所料不错,此物的另一半,应该在您的手中。”
楚潇潇疑惑地接过铜符,看着这枚铜符竟有种莫名的熟悉。
忽然,她心中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也从自己腰间贴身放着的一个锦囊中,取出了一个东西……那是离京前,狄仁杰狄阁老郑重交给她的,言道若到了山穷水尽,或调查受阻之时,可凭此符,寻找他多年前埋在凉州的一枚“暗棋”,他会帮助自己的。
在李宪惊讶的目光下,楚潇潇将两枚铜符的边缘缓缓靠近。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两枚铜符严丝合缝地紧紧扣在了一起。
楚潇潇握着这合二为一的铜符,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当下心生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慨…原来如此。
盛祎…他就是狄公多年前布下的那枚“暗棋”。
他这十年的隐忍,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等待狄公预言中的那个“时机”和“持符之人”的到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都连接在了一起。
石室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三人肃穆的脸。
真相已然大白,接下来的,便是雷霆万钧的收网行动。
而他们的对手,是那个隐藏至深,老谋深算的凉州别驾——李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