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青州账册(1/2)
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箔,一丝丝、一缕缕地透过青州迎宾驿那扇糊着桑皮纸的旧窗棂,悄无声息地洒落在硬板床上。米桂琦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首先唤醒他的,并非窗外渐起的市井人声,而是腰间那熟悉而顽固的酸胀刺痛,如同阴湿角落里的苔藓,一经唤醒便迅速蔓延开来,将他从残存的睡意中彻底剥离。这疼痛是兖州大狱留给他的印记,一场无妄之灾刻入骨髓的提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间的沉闷,然后用手肘支撑着,极为缓慢地坐起身。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腰椎的旧伤,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痉挛,让他不得不中途停顿,额角渗出些许冷汗。他的动作因此显得异常僵硬,仿佛一具生了锈的牵线木偶,正被无形的手艰难地提拉起来。
待到完全坐定,他才将目光投向窗外。青州城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一点点变得清晰——飞檐斗拱,城墙绵延,远处府衙的屋顶在晨曦中泛着灰蓝色的冷光。这座古城看似与往常无异,甚至带着几分齐鲁大地的沉稳气象。然而,就在昨日,城门外那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灾民,守城兵丁那羸弱无力、勉强支撑的身影,与眼前这片看似宁静的城池景象形成了无声却尖锐的对比,像一根根细小的芒刺,扎在他的心头。
卫曼福……这个名字如同幽魂般在他心中盘旋不去。那位青州知府,昨日便是以一副近乎自虐的谦卑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粗陶碗里的稀粥,几碟不见油星的咸菜,尤其是那双脚踝上套着的、在青石地面上拖行时发出刺耳摩擦声的铁镣——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洗心革面、与民同苦的官员形象。言辞恳切,眼神悲悯,甚至在他旧伤发作时,“恰巧”有名医魏天南及时出现,几剂汤药下去,那折磨他许久的剧痛竟真地缓解了大半。
这一切,是否太过顺理成章?如同戏台上精心排演的一出折子戏,每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个角色都恰到好处。还有昨夜……那个名叫古丽努尔的西域舞姬,她那双深邃得如同西域夜空的眼眸,那曼妙舞姿中欲语还休的风情,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几乎能融化男人心防的炽热……想到这里,米桂琦心头不禁一热,随即又是一凛,背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美色,果然是攻破心防最犀利的武器,若非兖州大狱的教训犹在眼前,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加之自己尚存几分读书人的定力,几乎就要沉溺在那片温柔的陷阱之中,难以自拔。
他艰难地挪下床,用微温的茶水漱了漱口,简单整理了仪容。早膳依旧是清粥小菜,与昨日无异。他细嚼慢咽,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用罢早膳,他轻轻叩了叩桌面,早已候在外间的助理鲁元浑与王茂祝应声而入。
鲁元浑身形瘦削,面容沉静,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与缜密;王茂祝则显得精干利落,行动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这两人都是他从京中带出来的心腹,经历过考验,值得信赖。
“大人,今日是否依旧按原定行程,视察官仓与城外粥厂?”鲁元浑躬身问道,声音平稳。
米桂琦摇了摇头,示意两人靠近些,压低声音道:“明面上的行程自然要照旧,但卫曼福精心安排之处,我们所见的,恐怕早已是粉饰过的太平。元浑,你心思细腻,持我令牌,设法避开卫曼福的眼线,去接触那些并非他直接掌控的低阶吏员,特别是掌管文书档案、仓廪出入的经承、书办之流。不必急于追问,听听他们私下里的抱怨,或许能窥见端倪。”
他又转向王茂祝:“茂祝,你身手好,机警应变。扮作流民或者行脚商贩,往城外灾情最重的乡里走一遭。不要看他们让你看的,你要亲眼去看看,赈济的粥到底能照出多少人影,灾民境况究竟如何。留意有无粮车异常调动的踪迹,特别是夜间。”
“属下明白。”两人齐声应道,神色凝重。他们跟随米桂琦日久,深知此次青州之行暗流汹涌,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两人领命,如同水滴融入江河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驿馆,各自行动起来。
米桂琦则整理好官袍,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依约前往知府衙门,与卫曼福一同视察城中的赈济点。卫曼福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官袍,脚镣在青石板上拖行的“哐当”声,比昨日似乎更加刺耳,仿佛每一步都在强调着他的“警醒”与“不易”。他恭敬地陪在米桂琦身侧,介绍着赈济的“艰难”与“努力”。
他们走过排着长长队伍、眼神大多麻木呆滞、等待着稀薄粥水的灾民面前;巡视了那些看似堆放整齐、账目清晰的官仓。卫曼福对答如流,解释着为何粥稀如水——无非是灾民众多,存粮有限,需细水长流,方能支撑到下一批赈粮抵达。他的语气诚恳,偶尔还会因“无力更好地安抚灾民”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一切都看似合情合理,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米桂琦多年刑名生涯练就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细节。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当他的目光扫过时,有些低阶小吏会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目光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在一处粥厂,他故意驻足良久,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分发粥食的整个过程。他敏锐地发现,那个掌勺的吏员,在最初并未注意到他们时,舀粥的动作轻飘而敷衍,粥勺入桶不深;而当卫曼福与米桂琦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他那舀粥的动作明显沉实了几分,虽然依旧清寡,却比之前好了不少。
“卫大人治理有方,青州遭此大灾,城内虽物资匮乏,却能保持秩序井然,实属不易。”米桂琦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适时地出言赞许,仿佛已被对方的“勤勉”所打动。
卫曼福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钦差大人过誉,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只恨能力有限,学识浅薄,不能使百姓尽得温饱,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深感愧对陛下信任,愧对黎民期盼。”他抬起袖子,似乎要擦拭眼角,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几乎能骗过所有人。
午后,米桂琦借口腰伤不适,需回驿馆让随行的魏大夫再行针灸,谢绝了卫曼福的殷勤陪同。回到驿馆那间陈设简单的房间,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椅中,手指轻轻揉按着太阳穴。表面的平静之下,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卫曼福的表演堪称完美,但越是完美,越让他觉得虚假。那些闪烁的眼神,那掌勺吏员瞬间改变的动作,都像隐藏在光滑丝绸下的细小疙瘩,触摸得到,却难以抓住实质。
约莫申时初刻,房门被轻轻推开,鲁元浑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掩好。他的面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眉宇间锁着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大人,有发现。”鲁元浑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空气中的什么,“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几经周折,总算设法接触到了一位在户房任职多年的老书办。此人颇为谨慎,属下许以重金,并再三保证其家人安全后,他才稍稍松口。”
米桂琦目光一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那老书办透露,青州府近月来的账目,明面上看,确实是将朝廷拨付的粮饷尽数用于赈济与军资,各项开支条目清晰,似乎并无贪墨。但实际入库与出库的数目,经手人都心知肚明其中有猫腻,库中存粮,远不及账上所记。只是……”鲁元浑顿了顿,“只是上下皆被敲打过,无人敢言。他还提到,同知商征贸大人近日常常于深夜,在私宅或偏僻酒楼秘密会见一些外地来的商贾模样之人,行踪诡秘。而且,负责具体粮饷调拨的司农肥准鸿,似乎知晓内情,但此人乃是商征贸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关系密切。”
“肥准鸿……”米桂琦沉吟着,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反复咀嚼。这是条重要的线索,一个可能撬开缺口的薄弱环节。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鸟鸣——这是王茂祝返回的暗号。片刻后,王茂祝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悄然而入,他甚至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急切地汇报:“大人,城外情况,比城中所见尤甚数倍。许多偏远村落已有人饿死,尸骨草草掩埋,情形凄惨。属下暗访时,偶遇一老农,许是心中苦闷,多喝了几杯劣酒,醉后抱怨,说前几日夜里,他起夜时,曾亲眼见过大队粮车,约有二三十辆之多,并未往灾区分发粮食的官道走,而是悄悄转向了东南方向的官道。他原以为是运往其他受灾州县周转,可后来却再未见有粮车返回补充。此事他不敢与人言,只当是自己眼花。此外,属下设法接近了几处守城兵营,听到兵士中有怨言,言说军饷拖欠已久,偶尔发下来的粮食也多是陈年旧米,且掺了大量沙土,难以果腹,军心颇有浮动。”
粮车转向东南?米桂琦心中猛地一凛。东南方,正是通往漕运枢纽、富商云集的松江府的方向。联想到鲁元浑带来的关于商征贸秘密会见商贾、以及肥准鸿经手账目的消息,商征贸和肥准鸿的嫌疑陡然上升。那么,卫曼福在这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是真被手下蒙在鼓里,还是刻意纵容,甚至……他就是那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若真是后者,那他脚戴铁镣、粗茶淡饭的表演,其心机之深沉,简直令人胆寒。
形势紧迫,必须果断行动,否则一旦对方察觉,很可能销毁证据,或让关键人物“被消失”。
“不能再等了。”米桂琦霍然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元浑,茂祝,你二人立刻挑选绝对可靠的精干人手,趁夜色密捕肥准鸿。动作要快,要隐秘。就将他带到这驿馆来,选一间僻静的房间,本官要亲自审讯。务必问出粮食的具体去向,以及卫曼福、商征贸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行动在浓重夜色的掩护下迅速展开。肥准鸿此时正在府衙偏院自己的值房里,对着几本账册心神不宁。当鲁元浑和王茂祝带着两名便装侍卫,以“钦差大人有紧急公务垂询”为由,几乎是半“请”半架地将他带出府衙时,他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腿软得几乎无法走路。
待到被带入迎宾驿那间烛火摇曳、门窗紧闭的僻静房间,看到端坐在椅上、面色沉静如水的米桂琦,以及两旁肃立、眼神锐利的随从时,肥准鸿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
“肥准鸿,”米桂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严,如同腊月的寒风,直透人心,“本官奉旨查办青州赈灾粮饷贪墨一案,现已查明,有大量粮饷去向不明,而你,正是经手其间的关键人物。账目上的手脚,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吗?本官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自己从实招来,还是要等本官动用大刑,让你皮开肉绽之后再开口?”
肥准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钦差大人明鉴,钦差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冤枉,下官只是……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奉谁的命?行何事?说清楚!”米桂琦厉声追问,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
“是……是商征贸商大人。”肥准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交代,“是商大人命下官在账目上做手脚,以‘损耗’、‘折损’、‘运输费用’等名目虚报开支,将朝廷拨付的粮饷,只留不足一成用于本地赈济与勉强维持军资,其余九成……其余九成皆伪装成商队货物,分批运往了松江府!”
“运往松江府何地?交接给何人?作何用途?”米桂琦步步紧逼。
“这个……这个……”肥准鸿眼神躲闪,言辞闪烁,“下官职位低微,实在不知具体运往何处,交接给何人,作何用途啊。商大人只说是……是上头的意思,让我们只管照做,不得多问,并严令保密,若有丝毫泄露,便……便是全家不保的下场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
“上头?”米桂琦身体微微前倾,施加压力,“哪个上头?可是卫曼福卫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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