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阉宦初窃柄(2/2)
然而,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先开口的却是侍立一旁的司马门。
他上前半步,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烛火的燃烧声:
“诸位阁老,列位臣工。”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仔细观察着殿下百官细微的表情变化,“先皇骤然大行,乾坤失色,举国同悲。陛下仁孝天性,哀毁骨立,连日守灵,悲恸不已,然国事蜩螗,百端待举,不可一日稍废。陛下冲龄践祚,于治国之道,尚需历练学习。先皇在时,便常以国事机要托付老奴协理,深知老奴谨慎,临终之前,亦曾嘱托老奴尽心辅佐,拾遗补阙。”
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如今,陛下更需老奴这等旧人在旁,时时提醒,处处协理。故此,今后一段时日,为免陛下过于忧劳,伤了圣体,内外一应章奏,皆由司礼监,即由老奴先行阅览,梳理其中要点,辨析利害轻重,再呈报陛下圣裁。陛下若有旨意,亦多由老奴代为传达,以确保政令清晰,上下通达。此乃非常时期之权宜之计,实为保全陛下,稳定朝局之上策。望诸位阁老大臣,体谅陛下孝思与艰难,勠力同心,配合本监,整饬朝纲,共渡时艰。”
这番话说完,殿中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许多大臣低着头,脸上血色褪尽,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飞快地交换着惊惧与难以置信的眼神。司马门此言,几乎已是公然宣称要将批红与传达圣旨这两项核心权力独揽于手,将年轻皇帝完全置于他的掌控与隔绝之下,这比前明那些权宦的起步,来得更为直接和赤裸。
内阁首辅李岩,猛地抬起了头。他清癯的脸上因极度的愤怒与震惊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地射向御座旁那个低眉顺目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胸中的浊气,大步出班,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而坚定,如同金石交击,悍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司马公公此言,老臣以为大谬!”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骇,或担忧,或隐含期待,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李岩身上。
“臣,内阁首辅李岩,冒死进谏。”李岩的声音在大殿高大的梁柱间回荡,带着一股浩然之气,“陛下,祖宗有成法,内侍宦官不得干政。此乃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便与文武群臣共立之铁律,刻于宫碑,悬为厉禁。前明之祸,始于英宗朝之王振,炽于武宗朝之刘瑾,极于熹宗朝之魏忠贤,皆因宦官窃权,紊乱朝纲,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最终社稷倾危,生灵涂炭。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司马公公身为内侍,职责在于侍奉宫闱,洒扫庭除,当谨守本分,焉可越俎代庖,干预外廷机务?此非先皇托付之本意,老臣敢以性命担保。此实乃取祸之道,乱政之源也。望陛下明鉴万里,洞察秋毫,收回成命,亲揽权纲,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祖宗江山幸甚!”
李岩的话语,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一柄利剑,直刺司马门企图的核心。他直接援引大顺太祖李自成定下的祖训,痛陈前明宦官干政的滔天罪恶,将司马门的企图赤裸裸地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带着文臣的风骨与不惜死谏的决心。
御座上的李天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无比的谏言惊住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司马门,眼神中充满了求助和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寻找依靠。
司马门的脸色,在李岩毫不避讳地说出“前明之祸”、“王振、魏忠贤”这些字眼时,瞬间阴沉了几分,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白净的面皮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青气。他那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里面寒光闪烁,如同数九寒天里屋檐下悬挂的冰锥,直直刺向殿下慷慨陈词的李岩。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等李岩说完,殿中余音尚在回荡之时,才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
“呵。”这笑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冰块碎裂,让殿中本就寒冷的温度似乎又骤降了几分。
“李阁老,”司马门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某种程式化的克制,但其中的寒意足以冻僵人的血液,他那阴柔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好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好一顶‘宦官干政’、‘祸国殃民’的大帽子。你口口声声祖训,句句不离前明旧事,莫非是暗指本监是王振、魏忠贤之流?还是……在含沙射影,质疑先皇识人之明,用人不当,竟将奸佞之辈置于储君之侧?”
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毒蛇般死死锁定李岩,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凌厉的质问:“本监侍奉先皇与陛下,至今已有二十余载,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陛下新立,骤担大任,正是需要老成持重之臣细心辅佐之时。本监受先皇遗命,蒙陛下信赖,暂代梳理政务,只为减轻陛下负担,使其能循序渐进,熟悉国事,何来‘窃权’之说?李阁老如此迫不及待地攻讦内侍,曲解先皇之意,阻挠陛下熟悉政务,莫非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的暗示和冰冷的威胁,目光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百官,“……见陛下年幼,便生了骄矜轻慢之心?觉得陛下离了你们这些阁臣翰林,便无法治理这天下了?你的眼里,还有没有陛下!心中还有没有为人臣子的本分!”
“轻慢天子”这四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这是远比“阻挠政务”、“攻讦内侍”更严重十倍的指控,直接指向为臣者最根本的忠诚,一旦坐实,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尤其是在新皇刚刚登基,地位未稳,心思敏感之时。这顶帽子扣下来,不仅是他李岩个人身败名裂,整个内阁,乃至所有与他交好、被视为“清流”的官员,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李岩浑身剧烈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可以不怕司马门的权势压迫,可以据理力争祖制成法,可以不惜性命犯颜直谏,但却绝不能承受、也绝不愿沾染“轻慢皇帝”、“目无君上”的罪名。这污名足以摧毁他一生坚守的士人气节和忠君信念。这恶毒的指控,比刀剑更锋利。
他猛地跪伏在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巨大的屈辱:“臣……臣万万不敢,臣对陛下,对太祖皇帝,对大顺社稷,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轻慢之意。司马公公……何出此诛心之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显示着内心的激荡。
看着跪伏在地、身躯微微颤抖的李岩,司马门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冰冷的得意。他重新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姿态,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仿佛在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李阁老既然并无此心,那便最好不过了。如今国丧未远,先皇陵寝之事尚未完全妥当,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我等臣工和衷共济,摒弃成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方不负先皇托付之重,方能使天下百姓安心。本监之意,便是秉承陛下之意,为陛下分忧。望李阁老与诸位大臣,能体察圣心,与本监、与陛下,同心同德,共治天下,开创永昌盛世。”
他再次强调了“本监之意,便是陛下之意”,话语中的跋扈与不容置疑的威胁,已毫不掩饰,如同殿外渐渐积聚的乌云。
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先前几个蠢蠢欲动,想要附和李岩、出班声援的官员,此刻也面色如土,噤若寒蝉,深深低下了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地缝里。权力的天平,在这一番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万分的交锋中,已经清晰地、无可挽回地倾斜了。
李天淳看着跪在地上、昔日被他祖父倚为股肱的李岩,又看看身旁“一心为自己着想”、“受尽委屈”的司马门,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缓和的话,或者展现一下皇帝的威严,但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带着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李……李爱卿平身吧。大伴……大伴也是一心为国,为朕着想。此事……此事不必再议了。”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在压力下的逃避和武断,为这场决定未来朝局走向的朝会定下了基调。
李岩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他的背脊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挺直如松,微微佝偻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与深深的疲惫。他默默地退回班列,低垂着眼睑,不再发一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退朝的钟声沉闷地响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百官如同沉默的潮水,机械地、有序地退出建极殿。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色沉重,目光躲闪。阳光已经升得更高,洒满了整个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金光刺眼,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照得那些白色的丧服愈发刺眼,仿佛一片移动的雪原,散发着寒意。
戚睿涵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出宫门,他的心情比脚下踩着的青石板还要沉重。司马门今日在朝堂上的嚣张气焰与凌厉手段,李岩那般刚直之臣的被迫屈服与所受的屈辱,新皇那显而易见的懵懂、懦弱与对司马门的全然依赖……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不容乐观的、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未来。历史的惯性,或者说权力斗争的丑恶,似乎正以一种熟悉的模式,再次降临到这个他寄予厚望的新生王朝身上。
回到光禄大夫府,厅内,白诗悦、袁薇、刘菲含、刁如苑、董小倩都已在等候,她们显然已经从先一步回来的其他官员家眷那里,或者通过各自经营的渠道,得知了朝会上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
“果然……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袁薇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端着的、已然微凉的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在这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戚睿涵脱下那身沉重的朝服,换上一件宽松的深色常服,仿佛想卸去朝堂上带来的压抑。他声音低沉,将朝会上的情景,从司马门如何率先开口,到李岩如何挺身而出、慷慨陈词,再到司马门如何恶毒反击、以“轻慢天子”相挟,最后到新皇那令人失望的裁决,详细地说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司马门已然撕破脸皮,不再需要任何掩饰。他如今挟持陛下,以天子之名行揽权之实,权势熏天。李岩阁老今日受此大辱,身心俱损,怕是……唉,士气已折,难复旧观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
刘菲含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司马门这是公然窃权,而且手段如此狠辣。他今日能凭借莫须有的罪名逼退德高望重的李阁老,明日就能罗织更可怕的罪名,清除任何他视为障碍的异己。大顺的朝局,恐怕从此多事,再无宁日了。”
“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他!”白诗悦语气急切,带着不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个阉人祸乱朝纲,把这个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弄得乌烟瘴气?重蹈明朝覆辙吗?我们穿越而来,难道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切?”
刁如苑相对冷静,她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分析道:“谈何容易。诗悦,你的心情我明白,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他掌控着内廷,把持着沟通内外的所有渠道,牢牢握着陛下,名义上代行的是皇帝职权,占据着大义名分。我们虽有爵位,戚大哥更是光禄大夫,但并无实际干预朝政的权力,手中无兵无卒,在朝中也无根基党羽,如何与他正面抗衡?除非……”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除非能说动军中那些尚有影响力的老将出面,联合上奏,或者,能找到机会,让陛下亲眼看清司马门的狼子野心和真面目。”
董小倩轻声道:“军中那些老帅,如李过将军、刘宗敏将军等,大多已按照先帝晚年之意,交出兵权,虽有爵位尊荣,但已远离中枢,如今只怕多是明哲保身,不愿再卷入朝堂纷争。而陛下……他对司马门的依赖和信任,是自小养成,根深蒂固,恐怕不是我们在外围几句谏言,或者一两次偶然事件就能轻易动摇的。”
厅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空气中弥漫,沉重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他们见证了这个王朝从混乱中诞生与崛起,或多或少参与了它的开拓与辉煌,甚至为之注入过新的知识与理念,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它可能在一场内部权力的癌变中,滑向动荡与衰败的深渊。而这黑暗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
司礼监值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音,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司马门已换下了那身刺眼的孝服,穿着一身暗紫色、绣着隐晦缠枝纹的常服,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黄花梨木圈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扶手。段正华小心翼翼地为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
“干爹,今日真是大快人心!”段正华脸上堆满了谄媚与兴奋的笑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细,“那李岩,平日里自命清高,眼高于顶,从不把咱们内侍放在眼里,动辄以祖制压人。今日在干爹面前,在满朝文武面前,还不是得像条落水狗一样趴着认罪?真是狠狠煞了他的威风!”
司马门接过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翠绿茶叶,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反而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更加阴沉、深邃。他呷了一口茶,任由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李岩……”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凶光毕露,如同暗夜里燃起的鬼火,“他今日虽暂时低头,是迫于形势,但其心必不服,其党羽必不甘。他在清流中威望太高,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各省道,科道言官多视其为楷模。有他在,有他们这一党人在,咱们就永远别想真正掌控外廷,永远有人在一旁指手画脚,掣肘为难。”
段正华凑近一步,身体弓得更低,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干爹的意思是……不能留了?”
司马门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顿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刺耳。
“找机会。”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冰冷彻骨,带着决绝的杀意,“仔细盯着,搜集往来文书,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看谁和他走得近,看看他们私下有无怨望之言、非议之举。必须找个妥帖的、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由头,把这帮碍手碍脚的阁臣,尤其是李岩这个首辅,彻底……清除掉。否则,你我永无宁日,这大顺的江山,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咱们也别想真正稳稳地握在手里!”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黯淡了下去,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重新聚拢,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短暂露面的阳光,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晦暗不明。永昌十七年的春天,似乎注定要与肃杀、阴谋和流淌的暗潮为伴。大顺王朝的航船,在失去了那位能驾驭风浪的强有力舵手后,正驶入一片迷雾重重、暗礁丛生的未知水域。
而真正的风暴,还在远方的海平面上,缓缓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