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鲸波万里(2/2)
“伏波号”甲板上,张煌言、甘辉、刘国轩等主帅将领甲胄鲜明,肃然而立。戚睿涵一行人以及新加入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也均已登船,站在将领们身后。
卞玉京三人虽是初次登上如此巨大的舰船,脚下随着波浪轻轻摇晃,难免有些脚步虚浮,心中忐忑,但在董小倩和白诗悦一左一右的搀扶与低声鼓励下,她们很快稳住了身形,努力适应着这陌生的环境,好奇而又克制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高耸入云、需要极力仰头才能望见顶端的桅杆,那巨大而洁白的、正在水手号子声中缓缓升起的硬帆,粗如儿臂、绷得紧紧的缆绳,以及那些在甲板上忙碌穿梭、肤色黝黑、眼神锐利、行动矫健的水手和官兵。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船体的桐油味和人群的气息。
李天淳在众臣簇拥下,走到码头最前方,目光扫过“伏波号”甲板上即将远行的众人,沉静而有力的声音透过海风传来:
“张爱卿,甘将军,刘将军,戚爱卿,还有诸位随行文武、巾帼英杰,”他的目光似乎在卞玉京等人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万里海疆,乃国之门户,亦是我大顺与天下诸邦往来之通途。此去,尔等代表的是我大顺天朝的威仪与气度,承载的是亿兆黎民的期许。望尔等宣朕德意,交好诸邦,畅通商路,探索未知,扬我国威,不负此行。朕,与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在此静候佳音!”
“臣等定不负陛下重托!扬我国威,畅通海路!”以张煌言为首,船上所有人,包括戚睿涵等人,乃至卞玉京三女,皆齐声应诺。声音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冲霄而起,回荡在海天之间,仿佛连海浪声都被暂时压制。
吉时已到,礼炮轰鸣,低沉而威严的炮声震动着空气与水面。
“起锚!”副帅甘辉立于船头,气沉丹田,高声下令。
命令层层传下。沉重的铁链在绞盘的转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以及“哗啦啦”的涉水声,巨大的主锚和副锚被缓缓提起,离开它们短暂栖身的海床。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就绪的水手们齐心协力,拉动缆绳,调整帆索,巨大的风帆彻底张开,饱吸着从陆地方向吹来的南风,鼓胀成优美的弧线。
“伏波号”首先微微一顿,随即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船身发出轻微的“呻吟”,开始缓缓移动。紧接着,整个船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巨龙,依次启航,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向着港湾出口,向着那无垠的蔚蓝,坚定地进发。
岸上送行的人群身影,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一片细微的、晃动的黑点。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和鼎沸的人声,也逐渐被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海风吹过帆索的“呼啸”声所取代。唯有天津卫那高大城墙的轮廓,还久久地矗立在视野的后方,如同大地最后的挽留,直至最终被蜿蜒的海岸线和逐渐开阔的海平面完全吞没。
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无垠碧海,由近处的浅绿渐次过渡到远方的深蓝。头顶,是初夏时节辽阔高远的苍穹,几缕薄云如丝如带。海风带着更浓郁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众人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带来了大洋深处特有的清冷与自由之感。成群的海鸥不知疲倦地盘旋鸣叫,追逐着船尾翻腾跳跃的白色浪花,仿佛在为船队护航。
卞玉京下意识地紧紧扶着冰凉的船舷,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海味的空气,胸腔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感。她极目远眺,但见水天一色,茫无涯际,不禁轻声感叹,似是自语,又似是对身旁的顾横波和沈云英言说:“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以往读此,只觉是古人恣意汪洋的遐思,瑰丽想象罢了。今日身临此浩瀚无垠之瀚海,方知天地之广阔,宇宙之无穷,方觉自身之渺小,宛若沧海一粟。我等此刻乘风破浪,航向未知,虽不及鹏飞九天之逍遥,其意趣之壮阔,心境之开阔,亦庶几近之了吧?”
顾横波亦是心潮澎湃,她扶着另一边船舷,感受着脚下船体随着波浪有节奏的起伏,接话道:“玉京姐说的是。这大海之浩瀚,气象之万千,确非我等久居闺阁、困于方寸之地所能想象。池中之物,焉知江湖之广?井底之蛙,岂晓天地之阔?只盼此行,真能见识到那传说中的鲲鹏巨兽,或是《山海经》中所载的奇异国度,方不辜负这万里波涛。”
沈云英相对更为沉静务实,她没有过多抒发感慨,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上。她仔细看着那些皮肤黝黑、动作麻利的水手们如何根据风向和指令,熟练地操作着复杂的帆索,如何观测桅顶的小旗判断风速,如何记录着罗盘方位和计程绳的读数,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求知欲与对新技能的学习渴望。
戚睿涵走到她们身边,看着三人各异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指向远方海天一色的方向,说道:“鲲鹏或许只是古人心中对自由与伟力的象征,难以实物得见。但海中确有巨兽,其形其大,亦足以令人惊叹。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能见到真正的鲸。”
“鲸?”三女闻言,同时将目光从海天之际收回,讶异地望向戚睿涵,脸上写满了好奇。这个名词对她们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古籍记载,陌生于真实形态。
“嗯,一种非常大的鱼,或者说,海兽。”戚睿涵尽量用她们能理解的词汇解释,“非鱼,乃哺乳之属。其大者,体长可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堪比我们这艘‘伏波号’。”
“竟有如此巨物?”卞玉京掩口轻呼,美眸中满是不可思议。顾横波和沈云英也相顾讶然,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能与这巨大楼船相比的生物。
船队沿着熟悉的航线向南航行数日,天气一直晴好。海面大多数时候平静如巨大的蓝色绸缎,只在风的吹拂下泛起细密的波纹,闪烁着粼粼金光。夜晚,星空格外璀璨清晰,银河横亘天穹,仿佛一条缀满钻石的光带,低垂得似乎触手可及。
卞玉京三人渐渐适应了船上的摇晃,晕船的症状也基本消失,开始有更多精力去欣赏和记录这海上的日日夜夜。卞玉京和顾横波甚至开始在颠簸的船舱内,尝试用笔墨描绘海上的日出与星空,虽然线条难免歪斜,却别有一番意趣。
这日下午,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万点碎金。船队正以稳定的速度航行,四周只有风声、浪声和船只破浪前行有节奏的“哗哗”声。大多数船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安静地忙碌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突然,位于主桅顶端了望塔上的水手,扯开嗓子,发出了激动而高亢的呼喊,声音穿透了宁静的海空:
“前方,前方有大鱼,好大的鱼,喷水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瞬间打破了船上的宁静。甲板上顿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兴奋的低语声。无论是正在休息的水手,还是戚睿涵一行人,乃至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都闻声纷纷涌向面向呼喊方向的船舷,极力向远方眺望。
只见在船队右前方约二三里外的海面上,几道粗壮的白练般的水柱,正有力地喷涌而起,直冲起丈余高,在明媚的阳光下,映照出小小的、若隐若现的七彩霓虹。随即,几个黝黑光滑、宛如小岛般的巨大背脊,缓缓浮出蔚蓝的海面,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上面似乎还附着些藤壶类生物。
它们在海面上停留片刻,露出部分躯体,然后又以一种极其悠然而沉重的姿态,缓缓沉入水中,巨大的、如同新月般的尾鳍最后扬起,沉重地拍击在水面上,发出“砰”然巨响,激起大片白色的浪花,声音沉闷如鼓,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磅礴的力量。
“是鲸,是鲸群!”白诗悦兴奋地拉住身旁袁薇的手,指着那边,脸上洋溢着见到老朋友般的喜悦。袁薇也扶了扶眼镜,看得目不转睛,口中喃喃:“果然……果然如《古今注》等杂书所载,‘海鱼……长者数千里,小者数十丈…喷浪则噏波如雨’,古人诚不我欺,只是这‘数千里’未免过于夸张了……”
而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庞然大物的卞玉京、顾横波、沈云英,则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纤手紧紧抓住身前的船舷木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们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微褪,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与一丝本能的恐惧。那远超想象的庞大体型,那在海中悠然自得、仿佛主宰一切的姿态,以及那尾鳍拍水时展现出的、近乎原始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都带给她们灵魂深处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这与在书中读到的、凭想象勾勒的画面,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活生生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宏伟。
顾横波声音带着微颤,几乎失语:“这……这莫非……就是《庄子》中所言的鲲?北冥之鲲,竟真存于世?”
戚睿涵站在她们身旁,能理解她们的震撼,温和地解释道:“此物名为鲸,种类繁多,眼前这些,看其喷水方式和背鳍形态,应是长须鲸或类似品种。它们虽非《庄子》所言能化鹏之鲲,但其巨大,其力量,其能在深海中遨游万里,亦足堪称海洋之精灵,自然之奇观。它们性情大多温和,非是凶暴食人之兽,主要以海中细小生物为食。”
他的话语稍稍缓解了三位才女的紧张。就在这时,船队侧前方更近一些的海域,又出现了新的身影。那是两条体形相对稍小,但更加奇特美丽的巨鱼。它们的身躯呈灰褐色,上面布满了排列规则、如星空般的白色斑点。它们似乎对船队产生了好奇,正缓缓向领头的“伏波号”游来,甚至张开巨大的、几乎与身体等宽的嘴巴,贴近海面,进行滤食。
“那是鲸鲨,”刘菲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舷边,手里拿着她精心改进的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别看它名字带‘鲨’,嘴巴大得能吞下人,其实性格在所有鲨鱼里是最温顺的之一,从不主动攻击大型生物,只吃浮游生物和小鱼虾。”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那两条身上繁星点点的鲸鲨,竟真的游到了“伏波号”的船舷边,在不远处徘徊,甚至偶尔仰起它们宽扁的头部,露出标志性的大嘴巴,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这艘航行在它们领域的巨大“木头鱼”。
戚睿涵见状,示意身旁的水手去取几桶准备用来改善伙食的新鲜小鱼。他亲手拿起几条,向着鲸鲨的方向投喂下去。那两条鲸鲨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灵活地摆动身躯,张开巨口,精准地将小鱼卷入其中,然后发出一种低沉而奇特的、类似满足的咕噜声,巨大的尾鳍轻轻摆动,在海面上搅起温柔的波纹,那姿态竟透出几分憨拙与欢快,与它们庞大的身躯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
看到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卞玉京紧绷的心弦终于渐渐松弛下来,最初的恐惧被一种混合着惊奇、怜爱与感动的复杂情绪所取代。她望着那两条与巨船和平共处的温驯巨兽,轻声道:“真是……不可思议。海底世界,竟如此光怪陆离,远超文人笔墨所能形容。这巨兽看似威猛无匹,令人望而生畏,实则亦有如此温驯、近乎可爱的一面。今日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书中记载万千,不及亲眼所见之万一,亲身所感之真切。”
顾横波和沈云英也明显放松了许多,开始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那两条鲸鲨身上独特的斑点图案,猜测着那些白点的分布是否有什么规律,如同观赏两幅活过来的、游动着的星图。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空与大海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恢弘的金红色。鲸群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若隐若现,继续着它们亘古不变的迁徙与巡游。那两条贪吃的鲸鲨,也终于心满意足,缓缓沉入深蓝色的海水中,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船队破开金色波浪前行的那道白色航迹,以及被夕阳拉长的船影。
卞玉京依旧倚着船舷,任由略带凉意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襟。她望着这海天一色、壮丽无比的晚霞,心中那份“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此刻不再仅仅是诗词中的咏叹,而是变得无比真实、具体,融入了她的血脉与呼吸之中。她知道,遇见鲸群,仅仅是这漫长而未知的旅程的一个开端,一个华丽的序曲。前方,在那浩瀚的鲸波万里之外,还有更多的奇景、更多的文明、更多的挑战与更多的故事,等待着他们去亲历,去书写。
戚睿涵站在不远处,同样凝视着这壮美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海面,掠过那些在甲板上忙碌或休息的身影——来自不同时空、拥有不同背景、却因奇妙命运而汇聚于此的伙伴们。历史的轨迹,早已因他们的到来而偏转了方向。他深信,这条通往海洋的道路,这条坚持开放与交流的国策,必将如这船队的航向一般,引领这个他已然深深融入的古老国度,突破旧有的桎梏,走向一个更为开阔、多元与充满希望的未来。
船行海上,路在脚下,亦在每一位航行者的心中。鲸波万里,只是征程的注脚,更多的篇章,正等待被海浪与风帆共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