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哭过的灶,才压得住火(1/2)
禁令解除第七日的晨雾比往日更重,像团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东市。
田三婆摸黑起来时,灶膛里的干柴还码得整整齐齐——这是她昨夜特意备下的,说要煮锅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红豆粥,给修渠队的小子们补补元气。
可当她划着火折子凑近灶口,火星子刚窜起半寸就地灭了,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掐住了火苗的脖子。
邪门!她甩了甩火折子,又换了根新的。
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火折子烧到指尖,灶膛里还是只有冷灰。
田三婆的手开始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感觉太像那年粮官封灶前夜,她也是这样划了十七根火折子,最后抱着饿得说胡话的小柱缩在柴房,听着外头的马蹄声碾碎了最后一点饭香。
我家灶也灭了!隔壁刘二柱的吼声响破晨雾。
紧接着是张屠户的骂骂咧咧:老子劈了半宿的干松柴,潮得能拧出水?吴二狗的乞儿褂子在巷口闪了闪,发梢沾着露水:西头、南头都没火!
百口锅全哑了!
林晚儿是被敲铜盆的声音惊醒的。
她推开窗,正看见田三婆举着没烧着的火折子站在大灶前,影子被晨雾拉得老长,像根歪在地上的柴。
等她赶到时,灶边已经围了二十来号人,孙铁针蹲在地上拨拉灰堆,指甲缝里全是黑炭;郑老拐攥着石匠锤,锤头抵着大腿,一下一下敲出闷响;连莫七婆的药篓都搁在灶台上,她正捏着半片焦米,眉头皱成个结。
柴没湿,风没起。林晚儿蹲下来摸了摸柴堆,指尖触到干燥的松针,昨儿夜里也没雨。她抬头望向人群,看见田三婆的蓝布衫前襟沾着灰,那是方才蹲在地上找火引子时蹭的,婶子,您的火折子借我。
第三根火折子烧到尾端时,林晚儿终于信了——不是火折子的问题,是灶膛本身在拒火。
火星子刚探进去,就像掉进冰窟窿似的,地就灭了。
人群里不知谁嘀咕了句:莫不是笑掌柜......收回火种了?
这五个字像块冰砸进热粥锅。
田三婆的手突然攥紧了衣襟,那里贴着块陶片,是当年小柱摔碎的饭碗留的;郑老拐的石匠锤地砸在青石板上,惊得麻雀扑棱棱乱飞;孙铁针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他盯着灶口的灰,喉结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去民议堂。林晚儿扯了扯沾着灶灰的袖角,找周姑娘。
民议堂的雕花门还挂着晨露,周芷若正伏在案前整理《灶民共约》的修订稿,笔尖悬在二字上方。
听见门响,她抬头时正看见林晚儿掀开门帘,发梢还滴着雾水,百口灶火齐灭,查无外因。林晚儿把半片焦米搁在案上,有人说是笑掌柜收了火种。
周芷若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焦米。
米上的焦痕呈放射状,像朵开败的花,收火种?她轻声重复,目光扫过窗外——东市方向飘着几缕淡白的烟,却不像往日那样直上云霄,倒像被什么扯着,蔫头耷脑地散在半空,孙铁针怎么说?
他蹲在灶边半天,林晚儿想起方才孙铁针抠着灰堆的模样,指甲缝里的黑炭把指节都染乌了,最后说,这不是鬼神作祟......是火不愿烧了。
有些锅,装过太多没哭出来的事。
周芷若的笔杆在掌心转了半圈。
她想起昨夜巡街时,看见田三婆蹲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只破陶锅,月光照在锅沿的豁口上,像道没愈合的伤;想起郑老拐修渠时总盯着石头缝,有回她问,他说当年运封灶膏的车辙,就压在这种石头上;想起孙铁针补衣服时,针脚总在衣襟第二颗纽扣处打个结——那是他战死的儿子生前最爱的位置。
设哭灶礼。她突然开口,笔锋在下重重划了道线,不限悲喜,凡愿倾诉者,可抱锅而泣、拍灶而骂、或默坐不语。
一日之内,不计工时,不避孩童。
林晚儿愣住:可百姓都说......都活下来了,还哭什么?
活下来的人,周芷若的手指抚过《共约》上凡炊者自有权的烬墨,墨迹已经有些模糊,像被泪水泡过,要学会把压在锅里的东西倒出来。她抬头时,目光穿过窗棂,落在东市方向那几缕蔫烟上,去把田三婆的破陶锅借来,放在讲坛中央。
消息传开时,东市的老人们都直摇头。
张屠户剁着案板说:吃饱饭了还哭,犯不着!柳五爷的粮袋在脚边堆成山:哭能哭出米来?唯有田三婆没说话。
她翻出压在箱底的蓝布包,轻轻解开,破陶锅的豁口在阳光下闪着钝光——这是她藏了九年的东西,小柱断气前还攥着锅沿,说娘,等锅热了,我就能喝口粥。
首日清晨,民议堂前的空地上只摆了十口锅。
田三婆的破陶锅在最中间,锅底还沾着陈年的米糊,硬得像块砖。
日头爬过屋檐时,郑老拐来了。
他的石匠围裙沾着石灰,膝盖上还蹭着新磕的血,一声跪在陶锅前,拳头砸在青石板上,砸得指节发白:我对不起那些村子!
那年铁膳盟让我运封灶膏,说封了井就能换三斗粮......我明明能逃,可我老婆大着肚子,我儿子才三岁......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些村子的灶,是我亲手封的啊!
陈阿婆是被韩九姑搀来的。
她的拐棍敲得青石板响,走到第二口锅前突然甩开韩九姑的手,扑在锅上嚎啕大哭,眼泪顺着锅沿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我杀了两个娃啊!
他们抢粮时,我拿灶膛里的火钳捅了过去......可我孙子才七岁,他饿得啃树皮,啃得满嘴是血......她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他们说我是杀人婆子,可我护的是锅啊!
哭声像块裂开的石头,缝隙里渗出的水慢慢漫开。
吴二狗抹着眼睛从巷口跑进来,怀里揣着半块炊饼——那是他讨饭时没舍得吃,留给生病的妹妹的,妹妹却没等到;孙铁针蹲在最后一口锅前,手指轻轻摸着锅沿,喉结动了又动,最终只是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铁锅里,眼泪顺着锅壁滑进灰堆,洇出个深色的圆。
花葬婆是在日头偏西时来的。
她裹着墨绿的斗篷,怀里抱着盏青焰小灯,灯芯在风里晃啊晃,却始终不灭。
她站在人群后头,看郑老拐的哭声弱了,陈阿婆的眼泪干了,这才抬手点燃灯芯。
青焰地窜起三寸高,照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泛着幽光:泪要流成渠,才能养活新芽。
暮色漫进东市时,林晚儿去收锅。
田三婆的破陶锅里积了半锅眼泪,她用袖口轻轻擦着锅沿,突然笑了:小柱要是看见,该说娘,锅热了郑老拐帮着搬锅,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却挺直了腰板;陈阿婆攥着韩九姑的手,拐棍敲得比往日有力;孙铁针蹲在原地没动,他盯着自己在灰堆里哭出的圆,手指慢慢抠着圆中心,像在挖什么埋了很久的东西。
月上柳梢时,周芷若站在民议堂前。
风卷着些微的饭香飘过来——是哪家的灶火重新烧起来了,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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