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哭过的灶,才压得住火(2/2)
她望着东市方向,看见孙铁针的影子还蹲在灶边,像块没焐热的石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爬上万家灶碑顶时,孙铁针竟主动来到灶前。
他站在田三婆的破陶锅旁,手指轻轻抚过锅沿的豁口,喉咙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晨雾里传来吴二狗的吆喝:添柴!
今日煮肉粥!可孙铁针只是站着,望着灶膛里的干柴,眼神像团慢慢烧起来的火。
晨雾未散时,孙铁针的灰布衫已浸了半片潮。
他蹲在灶前的青石板上,竹篾编的针线筐搁在脚边,筐底堆着月余来缝补破衣攒下的碎布条——蓝的是军卒旧袄,红的是妇人裹脚布,灰的是乞儿褂子边角,每块都带着针脚歪斜的补丁,像被揉皱的旧光阴。
他先摸出块靛蓝碎布,指腹蹭过布上歪扭的十字针脚——那是前日给张屠户补围裙时,特意用了他战死儿子的旧汗巾。
布角还沾着点油星,是张屠户抹嘴时蹭的。
孙铁针喉结动了动,将布片投入灶膛。
火苗地舔上来,布角蜷成焦黑的蝴蝶,他又抓起块枣红碎布,是给卖花阿姐补头巾时剪下的,阿姐说这颜色像她嫁人的盖头。
碎布条越投越多,灶膛里腾起橘红的光,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
那些沟壑里藏着的,是九年前军医营的血味——他曾是杂役,替大夫递镊子、洗药碗,最后一个经他手的伤员是王二牛,十七岁的少年兵,子弹从左胸穿进,他捧着染血的纱布往伤口塞,血却从指缝里冒,像永远拧不干的抹布。
少年断气前攥着他的手腕,指甲抠进他肉里:叔,我娘说……锅里要是有热粥,就给我留半碗。
孙铁针突然扯出袖中针锥。
那是他唯一的,铜柄磨得发亮,针尖却钝了——这些年补衣时总在青石板上蹭,说是磨掉杀孽气。
他蹲到锅前,针尖抵住锅底,手腕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
第一笔刻下去,金属刮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疼,字的横划歪了;第二笔字,竖线深了些,几乎要戳穿锅壁;第三笔字最后一竖,针尖地断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用断尖接着划,直到三个极小的字歪歪扭扭刻进锅底,像三颗钉进肉里的盐粒。
王二牛。他哑着嗓子念,指尖抚过刻痕,忽然浑身剧颤。
一滴泪砸在灰里,晕开个深色的圆,第二滴、第三滴跟着落下来,砸在他磨破的鞋尖上,砸在灶膛边的青石板上。
他终于掩面蹲地,呜咽声从指缝里挤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先是压抑的抽噎,接着越哭越响,把这些年压在喉咙里的血沫子、药味、没说出口的对不住,全哭了出来。
喝点。
温烫的药香漫进鼻腔。
孙铁针抬头,见莫七婆蹲在身侧,粗陶碗里浮着片野菊,茶汤呈半透明的琥珀色。
她的药篓搁在脚边,篓口露出几截晒干的紫苏梗,这汤去心火。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当年笑掌柜说,哭过的灶,才压得住火——火要烧得稳,得先把灶膛里的冰碴子化了。
孙铁针接过碗,汤顺着喉咙滚进胃里,烫得他眼眶更酸。
他吸了吸鼻子,把半碗汤灌下去,碗底还沉着两粒炒米,是莫七婆悄悄搁的。
三日后的清晨,民议堂前的空地上摆了三十口锅。
田三婆的破陶锅仍在中央,锅底结着层晶亮的盐霜——那是前日陈阿婆抱着它哭时,眼泪里的盐分。
张屠户的牛骨锅蹲在第二排,锅沿沾着草屑,是昨夜他跪着哭儿子时,从裤脚蹭上的;抢粮的李麻子抱着口黑铁锅,锅壁上有道焦痕,他说那是当年烧抢来的米时,火候太急烙下的。
周芷若坐在竹席上,膝头摊着一卷粗布。
吴二狗蹲在她脚边,手里攥着块炭,每有人哭,他便在布上画道线——东边第三口锅,未时三刻,哭声像破风箱;西边第五口锅,辰时二刻,哭声带着哨音,是常年咳嗽的老人。
阳光穿过她发间的木簪,在布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想起昨夜田三婆说的话:哭出来的不是眼泪,是锅里冻住的魂。
第七日午时,日头正毒。
韩九姑被韩九叔搀着进来时,盲眼上的青布带在风里晃。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哭声图谱》——那是周芷若将吴二狗画的线誊在桑皮纸上,用不同颜色标了方位和时辰。
纸面还带着墨香,混着点泪渍的咸。
这里……她的指尖停在第三行中段,有股新味。她鼻子动了动,像青麦抽穗时的甜,混着点新泥的腥。手指又滑到右下角,这里是野菊香,是莫七婆的药汤味。最后停在中央,田三婆的陶锅对应的位置,这里有十七种……活味。她突然笑了,盲眼里泛着水光,是眼泪浇出来的,活过来的味。
当夜,东市的炊烟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孙铁针系着田三婆借他的蓝布围裙,站在最大的灶前。
他往锅里添了三把新米,两把红豆,水烧开时,他抄起木勺搅了搅,米香混着豆香漫开,像团软乎乎的云。
林晚儿提着铜壶来添水,看他手稳得像块老树根,轻声问:还怕火吗?
孙铁针搅米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有光:以前烧火是为了活着,现在……他望着锅底的刻痕,火光映得王二牛三个字忽明忽暗,是为了记住谁没活下来。
风过灶檐,铜铃轻响。
那声音不像往日那样脆,倒像有人轻轻拍了拍谁的背。
林晚儿抬头,见烟囟里冒出的烟直上云霄,在半空散成朵花——是活过来的烟。
第二日清晨,田三婆盛粥时,忽然多舀了半碗。
她把粥搁在灶台上,对着空气轻声说:小柱,趁热喝。隔壁刘二柱看见,也往碗里添了半勺,放在自家门槛上。
日头爬过屋檐时,东市的三十口锅边,都多了个装着温粥的碗,像三十颗热乎乎的心跳。
周芷若站在民议堂前,望着那些碗,嘴角轻轻扬了扬。
她知道,有些规矩,已经在眼泪里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