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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荆州暗涌长安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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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一连串惶急到几乎破音的高呼,伴随着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利刃划破了议事厅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这呼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瞬间攫住了厅内每一个人的心神。

被人拖出厅门、正要被斩首的文聘,本已万念俱灰,他那血红的双眼中,只剩下了蔡瑁、张允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冷笑和刘表那冰冷决绝的侧影。这突如其来的呼声,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刺入了他已被绝望冰封的心湖,让他挣扎的动作不由得一滞,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高踞主位的刘表,眉宇间的暴怒被这打断搅得更加烦躁,他猛地皱紧眉头,浮肿的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权威的不悦,浑浊的眼珠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他盛怒之下,行这刀下留人之举!

蔡瑁和张允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最初的惊愕迅速被阴鸷所取代。蔡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丝即将得逞的快意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袍袖中的拳头。张允则略显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目光游移,似乎在猜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在厅内所有目光——惊疑、好奇、冷漠、乃至希冀——的注视下,两道身影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议事厅的大门。来者正是刘表麾下最为倚重的谋士,蒯良和蒯越两兄弟。只见二人皆是鬓发微乱,额上见汗,显是一路疾奔而来。

蒯越年纪稍轻,此刻面色潮红,胸膛剧烈起伏,也顾不上整理有些歪斜的进贤冠,甫一进厅,目光便急切地扫过场中,最终定格在被甲士架着的文聘身上,见文聘尚未被拖出,这才长长舒了半口气,但眼中的焦急未减分毫。

其兄蒯良,素以沉稳着称,此刻虽也气息不匀,但尚能维持基本的仪态,只是紧锁的眉头和凝重无比的神色,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厅内熏香的气息,似乎被这两人带来的急促气流搅动,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华美梁柱投下的阴影,也仿佛因这变故而产生了些许摇曳。

刘表见是蒯氏兄弟,心中的不悦稍减,但怒气未消,他冷哼一声,声音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异度,子柔,何事如此惊慌?竟要行这‘刀下留人’之举?莫非你二人,要为此败军辱国、构陷同僚之徒求情不成?”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质疑和警告,那只刚刚下达死刑命令的手,仍悬在半空,未曾放下。

蒯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奔后的喘息,先与蒯良一同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动作虽快,却不失礼数。他没有直接回答刘表的质问,而是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直视刘表,反问道:“主公!臣与兄长在外忽闻府内要行刑杀人,心急如焚,冒死闯入!敢问主公,文仲业将军所犯何罪,竟至于是,需立斩于府门之外,甚至要传首三军?”

蒯越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大胆,也极其巧妙。他没有一上来就为文聘辩护,而是先将问题的焦点拉回到了事件的起点——文聘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死罪?这既给了刘表一个重新陈述的机会,也为自己兄弟二人介入此事留下了缓冲和判断的空间。

刘表被蒯越这一问,稍稍一愣,随即那股被“欺瞒”和“顶撞”激起的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他指着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文聘,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所犯何罪?哼!异度,子柔,你二人来得正好,也听听这厮是如何狡诈欺瞒!文聘!你且将你方才所言,再对蒯主簿他们说一遍!”最后一句,他是对着文聘厉声喝出的。

文聘此刻心神激荡,从鬼门关前被暂时拉回的恍惚,与积压的冤屈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听到刘表的呵斥,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显得无比狼狈凄惨。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但依旧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蒯公!聘……聘丧师辱国,罪该万死!聘不敢辩驳败军之罪!然聘绝非畏战怯敌!北军势大,纪灵十万众旦夕覆灭,我军孤悬在外,陷入绝境!聘为保全荆州些许元气,不得已下令撤退!聘曾连派三波信使,八百里加急,星夜送信回襄阳,向主公禀明军情危殆,恳请蔡瑁、张允二位都督发水军北上,倚仗汉水天险接应我军!若有水军策应,断不致……断不致遭此近乎全军覆没之败啊!”

说到这里,文聘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挣扎着想要指向蔡瑁和张允,却被甲士死死按住,只能梗着脖子,目眦尽裂地吼道:“皆是蔡瑁、张允二人!截留军报,欺瞒主公,坐视我军陷入死地,方有今日之败!聘败军之将,死不足惜,然我荆州数万儿郎冤死沙场,皆因此二贼误国!”

“住口!”刘表不等文聘说完,便厉声打断,他转向蒯越、蒯良,脸上满是“你们看吧”的愤懑表情,“异度,子柔,你们可听到了?败军辱国已是重罪,如今竟还敢凭空捏造什么求救书信,诬陷德珪和张允截留军报、贻误战机!简直是信口雌黄,罪加一等!吾问遍厅内众人,无人知晓,无人见过他所请的求救信!此等为了脱罪而构陷忠良之行径,岂能不杀?!”

蔡瑁立刻上前,脸上摆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愤慨状,对着蒯越兄弟拱手道:“蒯公明鉴!末将等对主公、对荆州忠心耿耿,天地可表!岂会行此截留军报、自毁长城之事?此分明是文聘兵败之后,黔驴技穷,欲拉我二人垫背,其心何其毒也!”

张允也连忙附和,指天誓日,声称绝未见过只字片语。

刘表听着蔡、张二人的辩白,愈发觉得文聘可恶,他看向蒯越、蒯良,等待他们与自己同仇敌忾。

然而,蒯越和蒯良听完刘表的叙述以及文聘和蔡、张双方截然不同的说辞,兄弟二人脸上并未出现刘表预期的认同或愤怒,反而是眉头越皱越紧,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疑虑和沉重。

蒯良上前一步,他年纪较长,声音更为沉稳缓和,但话语中的分量却丝毫不轻:“主公,请暂息雷霆之怒。臣与异度,有一事不明,欲请教主公。”

刘表有些不耐,但还是道:“子柔但讲无妨。”

蒯良目光平静,却直指核心:“主公,您与文仲业将军,相识共事,已有多年。在您印象之中,文聘将军,可是那等巧言令色、善于诡辩、惯于为自己失败寻找借口开脱之人?”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刘表耳畔炸响。他猛地一怔,浮肿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了。蒯良没有去纠缠那封谁也说不清存在与否的“求救信”,而是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对文聘其人性情品格的判断层面。这无疑是更高明,也更致命的一问。

蒯越紧接着兄长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补充道:“主公!文仲业性情刚毅木讷,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胜则胜,败则败!臣可从未听闻,文将军是那等输了仗,便会绞尽脑汁、编织谎言、攀诬他人以求自保之辈!此等行径,绝非文仲业所能为,亦不屑为!主公与他相处日久,岂能不知其秉性忠厚,甚至可称憨直?”

“秉性忠厚…刚毅木讷…不屑为…”蒯越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刘表的心头。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文聘往日的身影:那个在演武场上兢兢业业操练士卒的将领,那个在军议中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的武将,那个每次受命都一丝不苟、从不讨价还价的臣子……

文聘确实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甚至有些笨嘴拙舌,他打了胜仗,赏赐下来,也只会憨厚地谢恩,从不会主动表功;若是战术执行出了差错,他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承认错误,承担责任的。

这样一个人,会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后,突然变得“机智”起来,凭空编造出一套完整的、细节清晰的“求救信”和“蔡张误国”的故事来为自己脱罪吗?

刘表多疑,但并非愚蠢。刚才他完全被文聘“指控”蔡瑁张允这一在他看来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所激怒,加上蔡、张巧言令色的反诬,以及那“无人证明”的死局,让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文聘是在狡辩。

此刻,被蒯良、蒯越这对最信任的谋士用如此直白的方式一点醒,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那股被愤怒和猜忌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脸上的暴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深深的思忖。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因为蒯氏兄弟的话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火苗的文聘。文聘那满脸的悲愤、委屈、以及那种近乎绝望的坦诚,此刻看在稍稍冷静下来的刘表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

是啊……文聘若要脱罪,何不将败责完全推给敌军强大、纪灵败得太快等客观原因?为何要偏偏攀咬权势正盛的蔡瑁和张允?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这完全不符合一个“狡诈之徒”的行为逻辑。

反而,这种看似“愚蠢”的直斥其非,更像是一个老实人受了天大冤枉后,不顾一切的发泄和控诉!

刘表的目光又扫过蔡瑁和张允。蔡瑁脸上那副“忠愤”表情下,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安,没能逃过此刻开始冷静审视的刘表。张允那略显夸张的赌咒发誓,也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厅内的气氛,随着刘表的沉默和神色变幻,发生了微妙的逆转。那股几乎要将文聘碾碎的威压,似乎减轻了些许。原本噤若寒蝉的一些官员,也偷偷抬起了眼皮,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蔡瑁察觉到刘表情的变化,心中暗叫不妙,急忙想要再次开口巩固“战果”:“主公!蒯公之言虽有道理,然人心隔肚皮!文聘兵败,恐已心智失常,行事乖张亦未可知!况且,空口无凭,他无法证明信的存在,便是诬陷!此风断不可长!”

但这一次,刘表没有立刻回应他。刘表缓缓坐回了主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扶手,陷入了沉思。他倚重蔡氏、张氏这些荆州本土大族不假,但对蒯良、蒯越这类同样出身大族却更具战略眼光的谋士,其信任和倚赖程度甚至更深。蒯氏兄弟的话,他不能不听,不得不慎重考虑。

良久,刘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中带着疲惫和一丝懊悔。他抬起手,对着依旧架着文聘的甲士挥了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命令道:“……放开他。”

甲士闻令,立刻松开了手。文聘失去支撑,几乎软倒在地,但他强撑着以手拄地,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刘表,胸膛剧烈起伏。

刘表避开了文聘那过于灼热的目光,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文聘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威严,但已没了之前的杀意:“文聘。”

“罪将在!”文聘嘶声应道。

“蒯异度、蒯子柔为你进言,言你素性刚直,非是狡辩构陷之人。”刘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我……细思之下,亦觉此事疑点颇多。你所言求救书信一事,真假难辨,蔡瑁、张允是否截留军报,亦无实证。”

蔡瑁和张允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但刘表话未说完,他们也不敢贸然插嘴。

刘表继续道:“然则!”他语气加重,“你丧师数万,致使荆州锐气大挫,此乃不争之事实!败军之将,岂能无罪?若全然不究,军法何在?日后如何统御诸将?”

文聘伏下身去,声音哽咽:“聘……知罪!聘从未敢求免于败军之责!但求主公明察聘之冤屈,聘虽死无恨!”他知道,自己的命,暂时是保住了。相比于那莫须有的“构陷同僚”的死罪,单纯的兵败之责,他愿意承担。

刘表看着文聘,沉吟片刻,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今削去你将军衔及一切勋禄,贬为校尉。即日启程,前往长沙,于长沙太守刘磐麾下效力,戴罪立功!你可心服?”

从镇守一方的大将,直贬为一个中级校尉,还要去给年轻一辈的刘磐做下属,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文聘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罪将……文聘,谢主公不杀之恩!谨遵主公号令!”

刘表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去吧。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负我……莫要再负荆州。”

文聘再次叩首,然后艰难地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蒯越和蒯良,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然后才拖着沉重而又仿佛轻松了几分的步伐,踉跄着向厅外走去。那身破损的征袍,在华丽而压抑的厅堂中,渐行渐远。

蔡瑁和张允看着文聘离去的背影,眼神阴鸷,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们知道,在蒯氏兄弟的干预下,今日能保住自身无恙已属侥幸,想借此机会彻底除掉文聘已无可能。

刘表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对着厅内众人挥挥手:“都散了吧。”这场充满猜忌、愤怒、冤屈与最后时刻逆转的审判,终于落下了帷幕。州牧府议事厅内,熏香依旧,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杀伐之气,总算随着文聘的离去和最终的判决,稍稍消散了一些。唯有那雕梁画栋,依旧沉默地见证着这荆州权力核心的波谲云诡。

所有人都看到了文聘认罪赴任的从容和坦然,然而,无人能看到他低垂的面容。在他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所有外露的悲愤、冤屈、乃至方才因蒯氏兄弟介入而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都如同被寒潮瞬间冰封,迅速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唯有他紧贴地面的、因紧握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了那平静表面下,正翻涌着的、几近沸腾的岩浆。

“不杀之恩?”文聘在心中无声地冷笑,那笑声尖利,刮擦着他的五脏六腑,“我文仲业,自追随主公以来,浴血沙场,大小数十战,何曾有过二心?今日,竟要靠这‘不杀之恩’才能苟活?”

他想起方才鬼门关前走一遭的惊心动魄。刘表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蔡瑁、张允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毒辣眼神,还有满堂文武那令人心寒的沉默。若非蒯越、蒯良两位先生仗义执言,点醒了那片刻糊涂的主公,此刻他的人头,恐怕已然悬挂在辕门之外,成为蔡、张二人权势的又一个注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保全主力……战略撤退……”这几个字眼在他脑中盘旋,带着血淋淋的讽刺。他为了尽可能多地带回那些经历过血战、对荆州无比忠诚的子弟兵,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亲自断后,身上这破损的征袍,斑驳的血迹,哪一处不是为荆州而留?

可最终,这正确的、甚至是唯一正确的军事决策,竟成了他“丧师辱国”的铁证!而那真正贻误战机、陷数万将士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却依旧高踞堂上,道貌岸然,甚至差点成了执掌他生死簿的判官!

巨大的委屈,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这种委屈,远比单纯的愤怒更灼人。那是一种被彻底否定、被无情背叛的痛楚。他为之效忠的主君,在他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给予他的却是最深的猜忌和最冰冷的屠刀。他为之奋战的荆州,其庙堂之上,竟是如此忠奸不分、黑白颠倒!

“贬为校尉……长沙……刘磐麾下……”刘表最终的判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心中对“公正”的最后一丝幻想。这看似宽大的处理,实则是一种更深的贬斥和放逐。从一个独当一面的将军,直坠为一个区区校尉,还要去往荆南,在一个资历远不如自己的年轻宗室将领手下听令。

这不仅仅是官职的骤降,更是对他过往所有功绩和能力的全盘否定,是一种近乎羞辱的惩罚。这意味着,在主公心中,他文聘的价值,已然一落千丈,甚至可能永远被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

而刘表那疲惫而不耐烦的挥手,就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文聘依言起身时,动作略显迟缓,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那时,他再次向蒯越、蒯良的方向投去一瞥,这一次,眼神复杂无比。有真切的感激,这两位先生的明察,等于救了他的命;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偌大一个荆州,竟只有寥寥数人,肯说一句公道话。

他转身,迈步向厅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中异常清晰。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蔡瑁、张允那阴冷如毒蛇般的注视,或许还带着几分未能竟全功的遗憾;其他官员那或同情、或庆幸、或事不关己的打量。

这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他挺直了脊梁,努力让步伐显得稳健。他绝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或怨恨,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走出州牧府那高大却压抑的门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射下来,与他方才在厅内经历的生死一线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温暖的阳光照在他污秽破损的征袍上,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那一片彻骨的寒意。

府门外守卫的甲士依旧肃立,但看他的眼神已然不同,少了往日的敬畏,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毕竟,一个刚被免去死罪、一撸到底的“败军之将”,实在难以再激起多少尊重。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象征荆州最高权柄的森严府邸。他径直走向自己来时拴在马桩上的那匹战马。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老马,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低落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臂。

文聘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马儿脖颈上杂乱的鬃毛,动作缓慢而沉重。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襄阳城喧闹的街市,人流如织,市井喧嚣,这一切的繁华,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为之奋战所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荆州吗?一个赏罚不明、奸佞当道的荆州?

“刘景升……你糊涂啊……”他心中再次响起自己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呐喊,此刻想来,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经此一事,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个对刘表、对荆州集团毫无保留、深信不疑的文仲业,已经死在了刚才那个议事厅里。活下来的,是一个戴着“戴罪之身”枷锁,心中埋藏着巨大不满和失望的文聘。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市井的烟火气,却无法冲淡他鼻尖仿佛依旧萦绕的血腥与尘土味。他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但背影却透出一股萧索。他扯动缰绳,调转马头,不是回自己原本的府邸——那里或许很快就不再属于他了——而是径直向着襄阳城南门的方向而去。

“即日启程”,这是命令。他此刻一刻也不想在这座让他感到窒息和屈辱的城池中多待。去长沙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哪里都比留在这个是非不分、令人心寒的地方要好。尽管前方是未知的贬谪生涯,是寄人篱下的尴尬,但至少,那里或许能暂时远离这襄阳城中的阴谋与倾轧。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不疾不徐。文聘挺直了腰背,目视前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军人惯有的坚毅和冷峻。只是,那双曾经充满忠勇和热忱的眸子里,此刻深邃如寒潭,再也映不出往日的光彩,只剩下被强行压抑的波澜,以及一道难以愈合的、名为“不公”的深刻裂痕。

他不再回头,一人一马,融入了出城的人流,向着南方,向着长沙的方向,渐行渐远。襄阳城的繁华与权争,仿佛都与他再无干系,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如此。

文聘单人独骑,背影萧索地消失在襄阳南门的阴影里,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江河,并未在繁华的街市激起多少涟漪。然而,他身后留下的,却绝非一潭死水,而是一座即将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自水面之下汹涌而起。

消息像带着瘟疫的羽箭,迅疾而精准地射入了襄阳城外那些刚刚经历过血战、惊魂未定的军营。文聘直属部曲的驻地,原本就弥漫着败退后的沮丧和失去同袍的悲戚,此刻,更被一股难以置信的愤怒所取代。

低矮的营房之间,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草药味和未散尽的血腥气。夕阳的余晖斜照,将士兵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三五成群的士卒聚在一起,他们大多衣甲不整,身上带着包扎好的伤口,脸上是征战留下的疲惫与风霜。

一个脸上带疤的荆州老兵猛地将手中的陶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浑浊的水洒了一地。“放他娘的屁!”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战略撤退!是将军带着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要不是将军断后,老子这颗脑袋早他妈让北军的铁蹄踩碎了!现在倒好,成了‘丧师辱国’?那蔡瑁、张允两个龟孙子躲在襄阳城里搂着娘们儿享福,他们懂个鸟!”

还有一个由文聘一手提拔,忠心耿耿的年轻军官紧握着腰间的佩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痛苦和不解,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将军明明派了信使……我们都看见了……八百里加急,连换三匹马……为何主公就不信?”他的眼神中,除了愤怒,更有一种信念崩塌的茫然。

一旁的的校尉没有加入咒骂,只是靠坐在营柱旁,一遍遍地用力擦拭着已经雪亮的佩刀。他的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都倾注在这重复的动作里。他抬起眼,望向襄阳城的方向,目光深沉,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只剩下冰冷的失望。

他低声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呵呵……今日是文将军,明日,又该轮到谁?”这话声音不高,却像寒冰一样,刺入了周围每个士兵的心。

营地里原本应有的操练声、号令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议论声、偶尔爆发的粗鲁咒骂,以及更多死一般的沉默。篝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在每一张或愤怒、或悲戚、或迷茫的脸上。

军心,如同被蚁穴侵蚀的堤坝,表面尚存,内里却已松动、浮动。一种名为“不公”的毒素,正随着文聘被贬的消息,迅速在这支刚刚经历重创的军队中蔓延。他们为荆州流血牺牲,换来的却是主帅蒙冤远谪,这种兔死狐悲之感,比任何敌人的刀剑更具杀伤力。

与此同时,在襄阳城内的官署府衙、乃至一些官员的私邸中,另一种情绪在暗涌。那是一种更为克制,却也更加深刻的忧虑与不满。

蒯良府邸的书房。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蒯良与蒯越兄弟二人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摆着茶具的案几。茶水已冷,却无人去动。

蒯良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深深叹息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唉……吾等虽暂时保住了仲业性命,然此举,无异于剜肉补疮,遗祸更深啊。”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浓浓的忧患,“蔡德珪今日气焰,我们也看到了。主公……主公近年愈发……唉!”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刘表的昏聩多疑,蔡瑁张允的跋扈,他们都看在眼里。

蒯越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案上,冷茶水溅出少许。

“蔡瑁、张允,跳梁小丑,窃居高位,排除异己!截留军报,此等自毁长城之事都做得出来,荆州安危,在他们心中尚有几分重量?”他语气激愤,但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如今之势,我辈纵有心为国除奸,奈何主公信重,彼等党羽已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他的拳头在袖中握紧,那是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愤懑。

书房内,烛影摇红,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扭曲、晃动。窗外夜色深沉,仿佛预示着荆州未来的晦暗不明。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空间。这种压抑,不同于军营中怒火外露的沸腾,而是一种深沉的、渗透骨髓的寒意,是明哲保身者面对巨大不公时,那种无力与忧虑的交织。

文聘一路南行,越过了汉水,踏入了荆南的地界。沿途的景色逐渐由江汉平原的富庶开阔,转为丘陵起伏、林木苍翠。风土人情的细微差异,以及远离襄阳政治漩涡中心的物理距离,都未能抚平他心中那道深刻的裂痕。

他如同一头受伤的孤狼,沉默地舔舐着伤口,每一步都带着被放逐的萧索和刻骨的警惕。他以为,贬谪长沙,寄人篱下,已是此番劫难的终点,却不知,一张更阴毒的罗网,已先他一步,撒向了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

这一日,文聘风尘仆仆,终于抵达长沙郡治临湘城。他仅带着寥寥几名自愿跟随的亲兵,人马俱是疲惫不堪。他本以为会面对冷遇甚至刁难,毕竟自己现在是戴罪之身,而长沙太守刘磐,乃是州牧刘表的侄子,年轻气盛,未必会给他这个“败军之将”好脸色。

然而,临近城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怔。只见城门大开,仪仗虽不算极其奢华,却也齐整。为首一员将领,年约三旬,身着太守官服,体态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自带一股正气,正是长沙太守刘磐。他身后跟着郡中一众属官,态度颇为郑重。

见文聘一行人到来,刘磐竟主动大步迎上前,拱手朗声道:“来的可是文仲业将军?刘磐在此恭候多时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毫不作伪的热情。

文聘连忙翻身下马,虽心存疑虑,但礼数不敢废,抱拳躬身,声音沙哑而低沉:“败军之将,戴罪之身文聘,怎敢劳烦刘太守亲迎?聘……惭愧不已。”他刻意强调“败军之将”和“戴罪之身”,既是自嘲,也是一种试探。

刘磐却一把托住他的手臂,力道沉稳,目光直视文聘,眼神清澈而坦诚:“仲业将军何出此言!将军威名,磐素来敬仰。前番北征之事,其中曲折,磐虽远在长沙,亦有所耳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将军乃为保全实力,不得已而为之。一路辛苦,快请入城,我已备下薄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这番话语,如同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文聘冰封的心防。他抬头,仔细审视着刘磐的表情,看到的只有真诚的敬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全无半点轻视或虚伪。刹那间,文聘鼻尖一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历经生死冤屈,看尽世态炎凉,早已习惯了冷眼与戒备,此刻这陌生的、来自刘表侄子的温暖接纳,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只能再次深深一揖,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多谢……刘太守。”

接风宴席上,刘磐态度殷勤,不断劝酒布菜,绝口不提襄阳之事,只与文聘谈论荆南风物、军务操练,言语间对文聘的军事才能流露出由衷的钦佩。席间其他官员见太守如此态度,自然也纷纷对文聘表示客气。然而,文聘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完全放松,他总觉得,刘磐的热情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宴席散后,刘磐单独邀请文聘至太守府书房叙话。书房布置简朴,却充满武人气息,墙上挂着弓刀舆图,书架上多是兵法典籍。烛火通明,映照着两人神色不一的脸庞。

刘磐屏退左右,亲自为文聘斟上一杯热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他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函,递到文聘面前,沉声道:“仲业将军,此物,你先看过再说。”

文聘心中疑窦丛生,接过信函。火漆已被拆开,他抽出信笺,展开。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属于蔡瑁幕僚笔迹的文字,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信中的内容,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恶毒——蔡瑁与张允以荆州军事统帅的名义,措辞“委婉”却意图昭然,暗示文聘“心怀怨望,恐非久居人下者”,要求刘磐“善加看管,必要时……可相机行事,以绝后患”,末尾还盖着蔡瑁的将军印。

“轰——!”文聘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拿着信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蔡瑁、张允竟狠毒至此!自己已被贬黜至此,他们仍不肯放过,竟要假手他人,行此斩草除根之举!这已不仅仅是官场倾轧,这是赤裸裸的、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震惊、愤怒、后怕……种种情绪如同狂潮般席卷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刘磐,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眶瞬间红了,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这泪水,不再是委屈,而是劫后余生的极度庆幸,和对眼前之人无边感激的宣泄!

“刘……刘太守!”文聘的声音哽咽,他放下信纸,后退一步,对着刘磐便是深深一揖,几乎要将头埋到地上,“聘……多谢太守活命之恩!此恩如同再造,文聘没齿难忘!”若非刘磐刚正,将此信拿出,而是依计行事,他文聘此刻恐怕已是一具不明不白的尸首了!

刘磐连忙上前扶起他,叹道:“仲业将军请起!磐虽不才,亦知忠奸善恶!蔡瑁、张允此举,人神共愤,磐岂能与之同流合污,行此不义之事?将军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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