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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古刹青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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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的味道,是陈七童意识沉浮间抓住的第一根稻草。

这味道并不陌生。五年了,在这座名为“灵觉”的古寺深处,这混合了松柏油脂、陈年木料焚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了无数祈愿与哀思的独特气息,早已浸透了他每一次呼吸。

它厚重、绵密,带着一种烟火气的暖意,丝丝缕缕,执着地钻进鼻腔,试图驱散那盘踞在骨髓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冷。

然而,那股来自忘川的寒意,早已不是单纯的温度。它是死亡的余韵,是幽冥的烙印,是魂魄被强行撕裂又勉强缝合后留下的、永不愈合的隐痛。檀香的暖,只能浮在表面,像一层薄薄的油,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冰湖之上。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推开尘封已久的石门,滞涩而艰难。视线里一片浑浊的昏黄,如同隔着一层沾满污渍的毛玻璃。

光线扭曲,形状模糊,只有那豆大的、跳跃的昏黄火苗,在视野中心固执地燃烧着。

过了许久,像沉船缓慢浮出水面,景物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头顶是熟悉的、被岁月和香火熏染成深褐色的木梁,粗粝的纹理如同老人干裂的皮肤,纵横交错。几缕蛛网悬挂在角落,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银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浆洗得发白、几乎失去弹性的粗布褥子,硌得他瘦削的肩胛骨生疼。

一盏小小的青灯油碗,搁在紧挨床铺的矮几上。陶土的碗身粗糙质朴,里面盛着浑浊的灯油,一根同样粗糙的灯芯探出头,顶端跳跃着那点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并不明亮,甚至有些苟延残喘的意味,但它顽强地燃烧着,将一圈小小的、昏黄的光晕投在床铺和矮几上,是这间狭小、简陋的禅房里唯一能带来些许“活”气的东西。

这里是灵觉寺的后院禅房,远离前殿的香火鼎盛,更添几分古旧与沉寂。是他和角落里那个“人”……阿阴,共同栖身了五年的地方。

喉咙里干涩得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他想动,想抬手揉一揉酸胀的眼睛,或者仅仅是想换个姿势,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僵硬感。

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忘川河底那粘稠冰冷的淤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拒绝服从意识的指令。连弯曲一下手指这样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就在这时,眉心处一点冰凉的触感,如同嵌入颅骨的寒玉,骤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篾玉”!

这两个古拙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混沌的意识!

记忆的碎片,裹挟着冰冷、腐朽与绝望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

翻滚的墨色忘川河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噩梦,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淤泥与亡魂的腐朽气息!他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狂暴的暗红血光中——那是纸马燃烧自身残存灵性换来的最后庇护——像一支离弦的箭,拼命冲破那令人窒息的粘稠,高高跃出水面!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来短暂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恐惧!

身后!五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绝对死亡与湮灭气息的墨色气流!它们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射出的审判之矛,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以雷霆万钧、避无可避之势,狠狠刺向他毫无防备的后心!那冰冷刺骨的杀意,那绝望到极致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

画面猛地定格!然后,诡异地倒流!

跃出的身影沉回水中,破开的河水重新合拢,致命的墨色气流急速倒缩……最终,画面定格在那条破败乌篷小船的船头!

船头,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巨大的斗笠低垂。宽大的蓑衣袖口下,一只白骨嶙峋的手爪刚刚收回,拢在袖中。斗笠下,两点暗红幽芒,如同深渊中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锁定着他沉没的位置,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即将落下的、无可抗拒的死亡判决!

就在那定格的瞬间!他“看”得无比清晰!

在那白骨手爪的食指指骨根部!

一枚小小的指环!

非金非玉,温润如凝固的月光,古朴得没有一丝纹饰!

内圈!两个细如蚊蚋、却清晰无比的篆字——

篾玉!

爷爷的名号!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爷爷……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手指布满老茧和竹篾划痕,身上永远带着纸张和浆糊气味的纸扎匠爷爷……和这尊散发着无尽死亡与古老气息的忘川艄公……怎么可能?!

混乱的思绪尚未理清,另一幅画面,带着更尖锐的痛楚,蛮横地挤了进来!

昏暗的油灯光下,散乱的篾片,各色纸张……是爷爷的纸扎铺子!那个他从小爬滚、嬉戏、看着爷爷灵巧双手变出无数神奇纸物的熟悉地方!

画面中心,一个佝偻、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身影,瘫倒在冰冷的土墙边!胸口!一片刺目的暗红!那不是颜料,不是朱砂,是活生生从身体里涌出的、粘稠的、带着体温的鲜血!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那暗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浸透了老人破旧的粗布衣裳,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绝望的痕迹!

那张布满深深沟壑、如同被岁月犁过的老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惨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纸,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紫色。浑浊的老眼无力地半睁着,瞳孔已经涣散,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

然而,在那灰翳深处,竟还顽强地残留着最后一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执念之光!那光芒死死地、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要将某个未了的心愿、某个未解的谜题,刻入虚无!

是爷爷!陈三更!

爷爷枯瘦如柴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干涸凝结的暗红血痂……那双手,曾经那么灵巧地扎出会飞的纸鸢、会跑的纸马,曾经那么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顶……

“嗬……嗬嗬……”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却变成了如同濒死小兽般压抑、嘶哑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砸在七童的心口!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弓缩起来,像一只被滚水烫熟的虾米。泪水如同失控的泉眼,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混合着口鼻间不受控制溢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血丝,浸湿了粗砺的布枕,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是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六岁那年清明子时,他不听爷爷“纸扎匠,童子不点睛”的严厉告诫,受不住那冥冥中的诱惑,用自己滚烫的童子血,在乱坟岗冰冷的墓碑前,点在了那匹自己亲手扎好的纸马眼珠上……如果不是那匹纸马驮着他冲入地底,引来了判官笔那声如同索命符般的勾画——“陈家七童,阴曹点卯”……

爷爷不会为了救他,胸口被洞穿,流尽最后一滴血!瞎婆……那个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像明镜一样亮,总能用枯瘦却温暖的手摸索着给他塞块糖饼的瞎婆婆……也不会耗尽最后的心力后重伤死去!

还有……马儿……

画面再次切换,带着无尽的悲怆。

灰白死寂的彼岸河岸边缘,扭曲妖异的暗红色彼岸花丛旁。

一个极其模糊、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白色影子!

依稀是马的轮廓!通体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由最脆弱的雾气构成,边缘不断地扭曲、消散、又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重新凝聚。它低垂着头颅,四蹄无力地深陷在灰白的尘土里,整个形体虚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一阵微风吹散,彻底归于虚无。

然而,就在那虚幻马影本该是眼眸的位置……

两点极其微弱、却如同凝固血滴般、散发着微弱却不屈光芒的……猩红光点!正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了生死界限的、无尽眷恋与执着守护的意念,穿透空间的阻隔,穿透狂暴的信息洪流……

遥遥地……

“望”着船头的方向!

“望”着船上那濒临崩溃的……七童!

“马儿——!!!”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悲恸和撕心裂肺的亲近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因震惊和恐惧筑起的堤坝!

他想放声痛哭,想嘶声呐喊,想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花丛,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残魂!可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那冰冷的骨指和狂暴的幽冥信息洪流死死禁锢,动弹不得!

“是它……是它燃烧自己……把你送到这里……”一个冰冷、沧桑、仿佛由亿万亡魂的呓语与忘川河水奔流之声汇聚而成的意念,直接灌入他混乱、剧痛的意识深处。

是艄公的声音!那声音里,亘古不变的冰冷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波动,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涌。“它灵性未泯……一点执念……被彼岸花的气息吸引……滞留在岸……”

冰冷的骨指依旧点在眉心,狂暴的信息洪流并未停止冲刷,但艄公的意念却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标,强行在混乱中为他锚定了那幅画面。

“它……它在等我……”七童的意识在剧痛和悲伤的漩涡中挣扎着,试图传递出这微弱的回应。

“等?”艄公的意念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涟漪。“它等的……不是生路……是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眼……是执念的……终局……”

“不!不要!”七童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看着画面中那虚幻得如同烟雾、却依旧执着地“望”着他的纸马残影,感觉自己的心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

他不要它湮灭!他不要它消失!那是他的马儿!是他亲手赋予形态、点睛入幽冥、最后为他燃尽一切的伙伴!它不该就这样消散在冰冷的彼岸!

“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它……”艄公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源自亘古幽冥的冰冷法则,“阴阳有序……残灵……当归于寂灭……强留……只会让它承受永世不得解脱的……炼魂之苦……”斗笠下,那两点暗红幽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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