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语诛心(1/2)
景仁宫。
殿外的风没个停歇,一阵紧过一阵,刮在窗棂上,呜呜咽咽。
剪秋端着手炉进来,见皇后独自站在殿门口,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寝衣,风把她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娘娘,您怎么站在这风口上?仔细着了凉。”
剪秋快步上前,想将一件云锦斗篷为皇后披上。
皇后抬手,轻轻挡开,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外,一动不动。
“心要是冷的,穿成个火炉,也暖和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
这些日子,整个后宫都只听得见翊坤宫的笑声,衬得这景仁宫,像座冷宫。
剪秋不敢再劝,只得上前为皇后轻轻捶着肩,低声说:“娘娘,您别为这个伤神。年大将军刚立下不世之功,皇上多看顾华妃几分,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皇后终于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打了个转,又散开,又轻又冷。
她走回殿内,指尖划过小几上冰凉的珐琅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还赏了黄带子……”
她顿了顿,啧了一声。
“这恩宠,快赶上开国时的铁帽子王了。年家这体面,可真是泼天的大。”
剪秋听得心惊肉跳,头垂得更低了。
“皇上……皇上这也是为了安抚前朝,做给天下人看的。”
“做给天下人看?”皇后终于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最忠心的奴婢,眼神里却是一片空洞,“那也该有个度数。他可曾想过,他这样做,是把本宫这个皇后,置于何地?”
她缓缓踱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秋风扫得光秃秃的枝丫。
“这景仁宫,向来是冷的。皇上来一回,才能暖上一回。可现在,是真的要冻透了。”
她忽然又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说,什么时候皇上念着年家的恩,干脆把这景仁宫也赏给华妃住,那才算全了君臣之情,也让这儿……真正暖和透了。”
“娘娘!”
剪秋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都白了。
“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仔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皇后却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自言自语。
“本宫只是在想,姐姐若还在,看到这般光景,会是什么表情?”
“是会劝皇上雨露均沾,母仪天下?还是会赞他一句恩威并施,君心难测?”
她嘴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惜啊,她不在了。所以,这些脏的、累的、烦心的事,只能本宫这个做妹妹的,替她担着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风穿过殿角的呜咽。
良久,皇后才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端凝与平静,仿佛方才那个满腹怨怼的女人只是幻觉。
“春熙殿那位,怎么样了?”
剪秋连忙爬起来回话:“回娘娘,太后派了周太医去看过,说是胎像不稳,需卧床静养,已经闭门谢客了。”
“哦?胎像不稳?”
皇后慢慢坐回榻上,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用杯盖一下一下,轻轻撇着水面。
太后……
这老狐狸,动作倒是快。
明着是给孙妙青一道护身符,暗地里,是给整个后宫一道紧箍咒。
她这是在警告所有人,尤其是翊坤宫那位,别动歪心思。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太后倒是真疼爱皇嗣。”
这话听不出喜怒,剪秋却不敢接茬。
“传话给齐妃。”皇后的声音冷了下来,“就说本宫偶感风寒,身子不爽利,让她代本宫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剪秋应了声“是”。
“顺便,”皇后补充道,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让她跟太后好好说说,三阿哥的功课,最近大有进益,昨日还得了太傅的夸奖。”
“再提一提,三阿哥近来胃口不大好,人也清减了些,本宫看着,很是心疼。”
剪秋心领神会。
娘娘这是要让太后知道,比起一个还没成形、胎像“不稳”的,一个活生生、已经长大的皇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
齐妃那个脑子,自己是想不出这些的。但只要娘娘教了,她保管能一字不差地在太后面前念出来,还能念得情真意切。
“去吧。”皇后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把小银剪,开始修剪面前的一盆文竹,“让齐妃……好好表现。”
剪秋退下后,皇后看着那盆修剪得宜的文竹,眼神幽深。
齐妃这把刀,蠢是蠢了点,但用来对付太后那样的老人,再好用不过。
“咔嚓”一声。
一截过于青翠的竹叶应声而落。
她轻轻吹去剪刀上的碎叶,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谁说话。
“姐姐,你瞧,这后宫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唱砸了的,会是谁呢?”
***
与景仁宫的冷寂不同,翊坤宫内暖意融融,笑语不断。
华妃斜斜靠在皇帝怀里,指尖绕着他腰间的玉佩穗子,懒洋洋地开口,话里却带着钩子。
“皇上近日总歇在臣妾这儿,怕是把其他姐妹都给忘了。传出去,倒显得臣妾善妒,不懂规矩了。”
皇帝闻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头在她耳边轻笑。
“哦?那朕今夜就去景仁宫?或是去碎玉轩瞧瞧那个会‘步步生香’的莞贵人?”
“皇上!”
华妃立刻从他怀里弹了起来,又气又急,伸手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您明知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外面风大,您哪儿都不许去!”
“哈哈,朕就知道你舍不得。”皇帝拉着她的手,将她重新拽回怀里,眼中带着几分怀念,“瞧你这副样子,倒让朕想起你刚进王府那会儿。朕那时也爱往你院里跑,有时候,连刚做了福晋的宜修都给冷落了。”
提起旧事,华妃心头的得意更是满溢,声音也甜得发腻。
“臣妾入府前,皇上陪皇后的日子可多着呢。臣妾来了,皇上多匀些时候给我,才叫公平。再说,这宫里,谁不知道皇上心里最疼的是臣妾。”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从温存转为庄重。
“朕何尝不想日日陪着你。可朕如今是一国之君,不是当初的王爷了。前朝后宫,千头万绪,朕总不能为了你一个,就冷落了所有人吧。”
华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头那股独占的火苗又窜了起来,声音里透着一股酸意。
“皇上这么说,便是陪着臣妾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旁人。惦记着那个莞贵人?”
“你又来了。”皇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宠溺,“从前在王府,你是侧福晋,如今是贵妃,宫里人多事杂,你要放宽了心,替朕照应着。皇后身子不好,你更要多担待。”
“多担待”三个字,像一剂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华妃所有的不满。
这哪里是责备,分明是倚重!
她立刻顺从地靠回皇帝怀中,声音温婉柔顺。
“臣妾知道了。只要没人不长眼地来惹臣妾,臣妾一定替皇上把这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春熙殿内,安陵容正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孙妙青隆起的小腹上。
忽然,掌心下传来一下清晰的滚动。
安陵容的眼睛倏地睁大,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孙妙青按住了。
“它现在会动了,你摸摸。”孙妙青的声音带着笑意。
安陵容僵着手,又感觉到一下,这次更明显。她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新奇、羡慕与一丝不易察察觉的失落的复杂神情,半晌,才轻声说:“……他好有力气。”
孙妙青收回手,懒懒靠回引枕上,拿起一旁未做完的肚兜,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
“姐姐如今闭门静养,竟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长夜寂寂,总要寻些事情来打发。”孙妙青头也不抬,“不然,胡思乱想起来,岂不是真要胎像不稳了?”
安陵容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抿了抿唇,轻声问:“皇上……也没来看姐姐吗?”
“六日前来用过午膳,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孙妙青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安陵容的眼神却黯了下去:“姐姐记得好清楚,我都已经记不得日子了,大约有半个多月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抱怨不得,听齐妃娘娘说,她自打回宫就没见过皇上呢。”
孙妙青放下针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
“秋来百花杀尽,唯有翊坤宫那株牡丹,开得如火如荼。他乐他的,咱们且乐咱们的。”
“嗯。”安陵容低低应了一声,情绪依旧不高。
孙妙青看着她,忽然笑了:“怎么,羡慕了?”
安陵容一怔,连忙摇头。
“有什么好羡慕的。”孙妙青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一响,“你当翊坤宫是什么好地方?那是烈火烹油的灶台,看着热烈,实则底下柴火烧得正旺,稍不留神,就把上头的人也一并烧了。”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
“你看着吧,年家这火,烧不了多久了。咱们只管安安生生,等着看戏就成。”
翊坤宫内,烛火将一室都熏得暖融融。
华妃懒懒地靠在皇帝怀里,指尖绕着他腰间玉佩的明黄穗子,声音又娇又软,话里却带着钩子。
“皇上近日总歇在臣妾这儿,怕是把旁人都给忘了。臣妾听闻,皇上许久没听安常在唱曲儿了,她那嗓子是顶好的,不如宣她来,为皇上和臣妾唱一曲助兴?”
她抬眼,眸光盈盈地看着皇帝,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低笑一声:“夜深了,何苦再折腾人。”
华妃立刻嘟起嘴,从他怀里坐直了些,脸上写满了委屈:“是臣妾想左了。臣妾只是想着皇上高兴,便什么都好。”
“好了好了,”皇帝将她重新揽进怀里,语气里满是纵容,“既然是你的心意,朕岂有不领的道理。宣她来便是。”
他朝殿外扬声道:“周宁海。”
周宁海应声而入。
“去,把安常在请来。”
孙妙青看着安陵容惊恐到失色的脸,心中瞬间了然。
华妃的算盘,敲得整个后宫都能听见。
这哪里是宣召唱曲。
这是要将安陵容当成一个玩意儿,在皇帝面前肆意羞辱,让她在翊坤宫的地界上,彻底沦为笑柄。
杀人诛心,这一招,毒辣依旧。
孙妙青缓缓起身,腹部的隆起让她动作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
“周公公,我有一事不明。”
周宁海正沉浸在即将完成差事的得意中,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这位妙贵人,安分了这么久,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开口?
他连忙躬身,态度比刚才恭敬了三分:“贵人请讲,奴才知无不言。”
孙妙青玉手轻抚小腹,仿佛在安抚腹中胎儿,语调却平缓而清晰。
“我记得,宫中规矩,皇上可随时宣召妃嫔。但常在及以上位份的姐妹,夜间出入他宫,需得有太后懿旨,或是皇后娘娘的凤旨。”
她抬眸,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周宁海,笑意不减。
“不知这两样东西,周公公今日可曾带来?”
周宁海的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旨意?他哪有什么旨意!不过是华妃娘娘一句话罢了!
这规矩平日里无人较真,可一旦被摆在台面上,就是天大的漏洞!
“这……贵人,皇上口谕,便是圣旨啊……”他强自辩解,声音已经有些虚了。
孙妙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悲悯。
“周公公莫要为难。”
“既然是皇上的心意,安妹妹自然是要去的。”
她转向面色煞白的安陵容,眼神中是安抚,也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只是,安妹妹身子骨弱,这夜风一吹,万一着了凉,病了,明日无法再以天籁之音侍奉皇上,岂不是我等姐妹的罪过?”
“不如这样。”
孙妙青的声音在安静的殿内掷地有声。
“我陪安妹妹同去。”
安陵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陪她去翊坤宫?去那个龙潭虎穴?
周宁海的脸,彻底黑如锅底。
他奉命来牵一只待宰的羔羊。
可现在,羔羊身边,站着一头怀着龙种、还精通宫规的护食猛兽!
“贵人千金之躯,身子要紧,就不必……”
“我身子好得很。”孙妙青直接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如钢钉,“太医说了,适当走动,于龙胎有益。”
她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周宁海,意有所指。
“再者说,皇上若知我因身怀有孕,便对姐妹冷眼旁观,怕是会觉得我恃宠而骄,不懂规矩了。”
“恃宠而骄”四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周宁海脸上。
这正是华妃的标签!
周宁海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
得罪了妙贵人,万一她借着龙胎在皇上面前说点什么,华妃娘娘未必会为了他这么个奴才出头。
“……是,那便有劳贵人,与安常在一起前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安陵容看着孙妙青,眼中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
她知道,孙妙青不是在陪她,而是在用自己和腹中的龙胎,为她撑起一把滴水不漏的保护伞。
“有劳……姐姐了。”安陵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孙妙青微微颔首,转身吩咐:“春桃,去取我那件银狐风氅,再为安妹妹备一件厚实的。小沛子,你立刻去翊坤宫回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就说,妙贵人忧心安常在夜路体弱,更忧心她若有闪失,会扰了皇上与华妃娘娘的雅兴,故而亲自陪同。请华妃娘娘,万勿怪罪。”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请罪,又是警告。
周宁海听得心惊肉跳,这位妙贵人,手段实在厉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妙青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然后,在安陵容身边,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
翊坤宫已经在望,殿内灯火辉煌,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皇帝隐约的笑声。
孙妙青脚步未停,只是侧头对安陵容低语。
“记住,一会进去,什么都不用怕。”
“你不是去献艺的歌女,你是去侍奉君王的妃嫔。”
“有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给你撑腰。华妃她,不敢怎么样。”
安陵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的恐惧被一股暖流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
翊坤宫正殿,暖香浮动。
华妃正慵懒地靠在皇帝怀里,等着看安陵容战战兢兢的好戏。
殿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
她眉头微蹙,就见周宁海领着两个被风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走了进来。
安陵容在前,孙妙青竟跟在后面!
华妃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怎么来了?!
皇帝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妙青?夜深风大,你怎么也过来了?”
孙妙青上前,从容不迫地行礼,腹部的弧度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回皇上,臣妾听闻皇上宣安妹妹来唱曲,只是夜深露重,臣妾担心妹妹身子,便斗胆陪同前来。”
“你身子要紧,何苦走这一趟。”皇帝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臣妾身子好得很。”孙妙青浅笑盈盈,玉手轻抚孕肚,“再说,姐妹之间理应互相关照,臣妾身为贵人,更该为众姐妹做个表率。”
这一问一答,听在华妃耳中,字字诛心!
什么姐妹情深,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她精心设计的戏码,就这么被这个贱人搅黄了?
孙妙青转向面色铁青的华妃,笑得愈发温婉大方。
“深夜叨扰,还请华妃娘娘恕罪。”
华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妙贵人说笑了,你能来,本宫这翊坤宫都蓬荜生辉了。”
那眼神,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皇帝却笑道:“好了,既然都来了,就一起坐。颂芝,添座。”
孙妙青与安陵容谢恩落座。
华妃强压下心头的邪火,眼神如刀,射向安陵容。
“安妹妹,本宫可是听闻你嗓子如黄莺出谷,皇上今儿兴致好,你就唱一曲,让皇上高兴高兴?”
安陵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求助般地看向孙妙青。
孙妙青却连看都没看她,而是直接转向皇帝,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皇上,臣妾方才在路上,听安妹妹咳了两声。”
她轻轻蹙眉,仿佛真心在为安陵容担忧。
“妹妹说今日嗓子有些紧,怕是一开口,反而会是噪音,污了皇上的圣听,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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