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深宫中的蜕变(2/2)
沈眉庄端坐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僵。
“哀家听说,她病得人事不知,连皇上都懒得去瞧了?”太后放下茶盏,那白瓷与花梨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极轻却极清晰的脆响。她抬起眼,目光平和,却像秋日里最通透的湖水,能一眼望到底,看透人心。
“可是真的?”
沈眉庄垂下眼帘,声音平稳:“回太后,菀嫔妹妹只是伤心太过,郁结于心,身子才一直不见好。”
“郁结于心?”太后哼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宫里,谁心里没几个结?若都像她这般作践自己,这后宫怕是早就没人了。”
这话已是说得有些重了。
沈眉庄捏着袖口,指尖微微用力:“臣妾今日难得来陪伴太后,您就让臣妾多尽尽孝心,别提这些烦心事了。”
“你还难得?你如今是日日都往哀家这寿康宫跑。”太后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却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哀家这里成了你的避难所了?连皇上都躲着不见?”
沈眉庄脸上泛起一丝窘迫,随即又坦然道:“太后要是嫌臣妾愚钝,那臣妾可就不敢来了。”
“你这孩子,性子温和又细心,哀家喜欢你来。”太后招手让她坐得更近些,语气缓和下来,“哀家是喜欢你,所以才要提点你几句。有空,多陪陪皇帝。”
来了。
沈眉庄心中一片了然。
“富察贵人和菀嫔的孩子接连没了,皇帝心里难过,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太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你是个聪明的,该知道怎么做。”
沈眉庄沉默片刻,才轻声回道:“其实臣妾倒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伤心,归根结底是因为菀嫔失了孩子,若是菀嫔能振作起来,时时陪着皇上,那才是最好的。”
她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为甄嬛争取最后一点体面。
太后闻言,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过来人的通透:“傻孩子,如果两个人心里有了个解不开的疙瘩,硬凑在一块儿,只会越缠越紧,最后变成个死结。”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点了点桌面。
“这件事啊,只有局中的一个人先想明白了,自己走出那一步,才算有解。”
太后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菀嫔现在是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可皇帝是天子,他没那么多功夫,去等一个女人自己想通。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沈眉庄的心沉了下去。
她当然明白。
甄嬛在等皇帝去哄她,可皇帝,已经没有耐心了。这偌大的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会解语的女人。
“这宫里,光有恩宠是不够的。”太后拿起一块枣泥糕,细细地掰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沈眉庄缓缓抬起头,眸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和伤感,已被一片清明和决绝所取代。
她对着太后,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声音清冽如泉。
“臣妾,明白了。”
太后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满意的笑容,将手中那块枣泥糕递给她:“这就对了。尝尝,哀家小厨房新做的,味道不错。人啊,总得先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走更远的路。”
沈眉庄接过那块小小的糕点,入手温热。
是啊,路还长着呢。
碎玉轩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一屋子人却都围着一堆针线布料,闷头做活。
“如今连冬衣都要咱们自己动手,倒是我连累你们了。”甄嬛看着崔槿汐和流珠熬得发红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歉疚。
崔槿汐停下手中的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主说的哪里话。这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如今延禧宫那位和贵人圣眷正浓,内务府的人恨不得把所有功夫都花在她身上,哪还顾得上咱们。奴婢听说,皇上赏的那批蜀锦,内务府连夜就派了最好的绣娘去量体裁衣了。”
这话一出,殿里更静了。
那日安陵容带来的月白色蜀锦还放在箱子里,一次都未曾碰过,可延禧宫却已经因为那些赏赐,成了六宫最热闹的地方。
甄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底是陵容福气好,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流珠最听不得这话,忍不住嘟囔:“什么福气好,还不是……奴婢就喜欢自己缝的衣裳,穿在身上贴心又暖和。”
话音未落,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沈眉庄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身石青色宫装衬得她面容清冷。
“姐姐来了。”甄嬛挣扎着起身。
沈眉庄几步走进来,目光扫过炕桌上堆着的布料和丝线,眉头一蹙:“你们怎么自己做上冬衣了?”
甄嬛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内务府忙,顾不上碎玉轩。天眼看着要凉了,总得备着。”
“你跟我走。”沈眉庄的语气不容置喙。
“去哪儿?我理完这些丝线就……”
“来。”沈眉庄不等她说完,直接上前,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
甄嬛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地出了殿门。
一路无话,沈眉庄走得很快,甄嬛几乎要被她拖着走。眼看着周遭的宫墙越来越破败,地上枯叶丛生,无人清扫,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姐姐,前面就是冷宫了。”甄嬛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一丝惧意。
“快走。”沈眉庄头也不回,拉着她拐进一条更偏僻的小径。
绕过一堵爬满藤蔓的残破宫墙,一处荒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院角,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用手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看。”沈眉庄停下脚步,下巴朝那女人点了点。
那女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蜡黄又神经质的脸,对着她们嘿嘿一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皇上……皇上今晚来臣妾这儿……”
甄嬛心头一凛:“她是……疯了的丽嫔?”
“你再看她旁边那个。”
甄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灰扑扑衣裳的女人,正呆呆地坐在石阶上,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起来的枕头,轻轻地拍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是谁?”
“她是谁不要紧。”沈眉庄的声音冷得像冰,“要紧的是,她曾经也是皇上身边的一位贵人,曾经也有孕,后来失足小产。因太过伤心,日日以泪洗面,失意于皇上。再后来,她口出怨言,说是华妃害了她的孩子。”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开口:“姐姐是怕我……”
“她是不是真的污蔑华妃,没人知道。重要的是,皇上信了华妃。”沈眉庄打断她,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砸进甄嬛的耳朵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她一味沉溺在自己的伤痛里,连皇上的面都不肯见,连分辨的机会都自己断了。你说,这冤枉,是不是只能由她自己受着?”
沈眉庄转过头,死死盯着甄嬛惨白的脸。
“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再这样烂泥扶不上墙,她们俩如今的样子,就是你日后的下场!”
***
景仁宫内。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瓶中的一枝白玉兰,剪去了几片略有发黄的叶子。
玉答应进来时,脚步都是虚浮的,脸色比那玉兰花瓣还要白上三分。她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并未看她,目光依旧专注在那花枝上,淡淡开口:“听说皇上昨夜赏了你一匹金线织就的‘醉金缕’?”
玉答应心头一跳,连忙道:“皇上宠爱,不过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若非娘娘提携,臣妾连见天颜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什么赏赐。这等浮华之物,哪里比得上娘娘的恩典万一。”
“算你明白。”皇后终于放下银剪,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将目光投向她,“这些,都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术罢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起来吧,身子可还好?”
这一问,让玉答应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强撑着站起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娘娘关心,臣妾……臣妾很好。”
“本宫知道。”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叶,“那药的滋味是不好受。”
玉答应的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瞧你这点出息。”皇后轻哼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本宫让你喝药,不是为了害你。”
她将茶盏放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敲在玉答应的心上:“你如今算是入了皇上的眼,可这宫里,盯着你的人还少吗?翊坤宫那位年妃太跋扈,碎玉轩的菀嫔,瞧着温顺,内里却是个极有成算的。你根基未稳,若此刻就有了身孕,你以为你是多了个依靠,还是多了个催命符?”
皇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指尖的凉意让玉答应浑身一僵。
“一个无权无势的答应,怀了龙胎,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那点从南府学来的心思,够用吗?孩子保不住是小,连你自己的命都得搭进去。”
玉答应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懂事,本宫才肯提拔你,也是成全本宫自己。”皇后的声音放柔了些,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本宫不是不许你有孩子。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先把皇上的心牢牢抓住,等到你站稳了脚跟,有了一个嫔位,再谈孩子的事,那才是你的福气,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处处透着“为你着想”的体贴。可玉答应听在耳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皇后手里的一枚棋子,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
“臣妾……臣妾愚钝,多谢娘娘教诲。”她深深地福下身子,将所有的恐惧和不甘都压进了心底,“臣妾日后,定当事事以娘娘为先。”
“这就对了。”皇后满意地笑了,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亲手戴在了玉答应的手上,“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能活得长久些。”
手腕上的玉镯冰凉刺骨,像一道精致的枷锁。
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地刮过宫道,平添了几分萧瑟。
甄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沈眉庄方才那番话,还有冷宫里那两个女人的疯癫模样,依旧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走得有些失神,没留意到前面拐角处过来的一行人。
“哎哟!”
一声尖叫,甄嬛被人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菀嫔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只是几个月不见皇上,难道连宫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
尖酸刻薄的声音传来,甄嬛抬头,正是齐妃和富察贵人,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满面春风,想来是刚得了什么好处。
甄嬛稳住身形,敛衽一福:“原是臣妾不好,冲撞了齐妃娘娘。”
齐妃拿帕子在被撞到的衣袖上嫌恶地拍了拍,上下打量着甄嬛,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菀嫔。难怪,难怪这失了宠的妃子,走路都跟螃蟹似的,要横着走。”
跟在齐妃身旁的富察贵人掩唇一笑,那双眼里满是幸灾乐祸:“齐妃娘娘息怒,菀嫔妹妹如今身子不好,眼神不济也是有的。”
甄嬛垂着眼,并不与她们争辩:“还请齐妃娘娘见谅。”
“菀嫔这句‘娘娘’喊得可真亲热。”富察贵人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心,“可我怎么记得,菀嫔娘娘一向是宫里最讲究规矩尊卑的,怎么见了齐妃娘娘,就只论姐姐妹妹,却不行跪拜大礼了?”
此话一出,齐妃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是啊,她现在是妃位,甄嬛只是个嫔。
甄嬛心里一冷,面上却依旧平静,正要屈膝,齐妃却不耐烦地一摆手:“罢了罢了,你不在本宫面前晃悠就是本宫的福气了,见了你就晦气,有多远滚多远!”
说着,她便要绕开甄嬛离开。
富察贵人却一把拉住她,凑到她耳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娘娘,她当然是晦气!若不是她,您怎么会被皇后娘娘责罚,不能时时与三阿哥母子团圆?”
这话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齐妃本就不多的理智。
她猛地转过身,死死瞪着甄嬛,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我没忘!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狐媚子!”齐妃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甄嬛的鼻子骂道,“富察贵人说得对,是你克死了她的孩子!我的三阿哥,也是因为你才不能来见我这个额娘!”
甄嬛抬起头,目光冷得像冰:“富察贵人说我克死了她的孩子,那我的孩子,又是被谁克死的?”
富察贵人被她问得一噎,随即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你的孩子没了,那自然是你的报应!我最痛苦伤心的时候,偏是你最得意风光的时候,不是你害死我的孩子还会是谁?”
“你无话可说了吧?”富察贵人见甄嬛沉默,越发得意,“若不是你向皇后告状,皇后会罚娘娘不许见三阿哥吗?就是你这个贱人!”
甄嬛的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齐妃:“事情有因才有果。齐妃娘娘为何被皇后惩罚,娘娘心里最清楚。我已不想追究,才没把此事禀告给皇上。若非如此,齐妃娘娘所受的惩罚,又何止是不能常常见到三阿哥那么简单。”
“好,很好!”齐妃气得浑身发抖,“你如今都敢顶撞本宫了!翠果!”
齐妃身后的宫女翠果吓得一哆嗦,上前一步。
“打烂她的嘴!”
翠果面露难色,迟迟不敢动手。
甄嬛就那么站着,不躲不闪,也不求饶,只冷冷地看着她们。
富察贵人见状,在一旁煽风点火:“翠果,你就放心大胆地打!如今皇上都不想见她了,齐妃娘娘惩治一个小小嫔位,那是理所应当!更何况她冲撞尊上,本就该打!你要是再不动手,娘娘把你送到慎刑司去,有的是人让你知道规矩!”
翠果吓得脸都白了,心一横,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甄嬛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火辣辣的疼,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她缓缓地转过头,眼神里没有屈辱,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看得齐妃和富察贵人都没来由地心里一寒。
“你倒是学乖了,知道求情没用,就干脆忍着。”富察贵人很快回过神来,讥笑道,“看来年妃还真是好好教诲了你一番。”
齐妃出了口恶气,心里舒坦多了,指着甄嬛道:“你就在这冷风口里,给本宫好好跪着!跪足一个时辰再起来!翠果,你给本宫好好盯着!”
富察贵人抚了抚鬓角,慢悠悠地补充道:“菀嫔现在可没有身孕了,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只有她身上疼了,才能体会我和齐妃娘娘心里有多疼。”
说完,两人便带着宫人,说说笑笑地扬长而去,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碍眼的蚂蚁。
宫道上,只剩下甄嬛和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