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风声(2/2)
她就是要掐着这个时间点,赶在皇帝的旨意传到寿康宫之前,带着皇长去“孝顺”皇祖母。
到时候,太后只会觉得,还是她这个慧嫔识大体,懂得替皇家分忧,懂得来安抚她这个老人家。
至于甄嬛?一个被皇帝喊去救场的嫔妃罢了。
“走,塔斯哈。”孙妙青抱着儿子站起身,“额娘带你去给皇祖母送一份天大的孝心。”
一份菀嫔娘娘忙着在皇帝面前邀宠,顾不上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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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外,空气冷得像结了冰。
苏培盛领着一众太监宫女,缩着脖子站在廊下,谁也不敢吱声。殿里刚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吓得众人又是一哆嗦。
甄嬛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苏总管。”
苏培盛一见她,像是见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苦着脸道:“娘娘,您可算来了!皇上这脾气……奴才们实在劝不住,您快请进吧!”
甄嬛朝他安抚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提裙迈入了殿内。
一进去,一股龙涎香混合着焦躁的暖气扑面而来。皇帝正背对着门口,一身明黄常服也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怒意。地上,一盏上好的甜白釉茶杯碎成了几瓣。
“皇上。”甄嬛的声音轻柔,却像一滴水落入滚油,让殿内紧绷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松动。
皇帝猛地转过身,见是她,眼中的戾气稍减,但眉头依旧拧成一个川字。
“你怎么不问朕为何生气?”
“皇上若想说,自然会告诉臣妾。”甄嬛走上前,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一盏新沏的茶,递到他手边,“皇上先喝口茶,平平肝火。”
皇帝没接,只将一本奏折狠狠摔在桌上:“你自己看!允?他好大的胆子!”
甄嬛拾起奏折,只扫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他要朕追封他生母温熹贵妃为贵太妃,迁葬妃陵?”
“哼,温熹贵妃当年死得何其难堪,先帝明旨不许她入妃陵!他这是要将朕置于何地?置先帝颜面于何地?”皇帝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桌上,“更可恶的是,他前脚刚上奏章,年羹尧后脚就跟着上书,说什么安抚后宫,重修妃陵!他们这是当朕是死的吗!”
“皇上的意思是,敦亲王与年大将军……暗中勾结?”
“混账!”
甄嬛见他气得胸口起伏,连忙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柔声劝道:“皇上息怒,为这些人生气,伤了自己的龙体,那才叫不值当。”
皇帝的怒火被她这轻柔一握,稍稍压下去几分,但语气依旧冰冷:“朕若允他,便是打了先帝的脸,前朝后宫人心浮动。若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朕先前那些安抚,全都白费了!”
“皇上,今日之事,敦亲王与年羹尧一唱一和,足见其气焰之嚣张。若不加以遏制,只怕……”
“朕知道。”
“可年氏党羽遍布朝野,朕若此刻动手,只有四成胜算。”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年羹尧不满朕冷落他妹妹,这是在试探朕的底线!”
甄嬛垂下眼眸,声音里带着几分疼惜:“臣妾只知与皇上风花雪月,却不知皇上心中有这许多无奈。”
“帝王将相,谁又不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皇帝自嘲一笑,“朕这个皇帝,做得太窝囊了!”
“汉景帝为平七国之乱,尚且要忍痛杀了晁错。光武帝为复兴汉室,兄长被杀亦要隐忍。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是为了谋万世之权,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
这番话说得皇帝心里熨帖无比,他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可朕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那就请皇上,依敦亲王所言。”甄嬛抬起头,眼中闪着智慧的光。
皇帝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故意板起脸,抓起手边的茶杯,猛地朝门口掷去!
“哐当!”
门外的苏培盛吓得一哆嗦,颤声问:“皇上,要奴才进去收拾吗?”
“滚!”皇帝吼了一声,殿内重归安静。
甄嬛扬声回答:“没事儿,一会儿再来收拾。”一边俯身拾掇着碎瓷片,一边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皇上可下旨,追封温熹贵妃,但要以‘为太后祝祷祈福’为名,同时加封宫中所有太妃的尊号,尤以齐太妃为诸太妃之首,更要为太后崇上尊号,以显皇上仁孝之心。”
皇帝的眼睛越来越亮。
“如此一来,敦亲王的目的达到,无话可说。而皇上此举是为太后、为诸位长辈,满朝文武只会称颂皇上孝义,谁还会揪着一个温熹贵妃不放?诸王与太妃们得了尊荣,更会感念皇上恩德。”
“好,好一个一举数得!”皇帝一把拉起她,甄嬛假做疑问“只是果郡王的生母舒太妃已在宫外修行,又该如何?”
皇帝笑道“老十七不会在意这些。”
甄嬛做为皇帝考虑状“果郡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怕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皇上轻视果郡王,不如也请皇上有意于果郡王吧。”
“这有何难?”皇帝继续道“舒太妃既已出家,便不宜再加太妃尊号。朕便下旨,尊其为‘崇敬元师’吧。“
甄嬛吹捧道”如此,那便再无不妥了。既显恩宠,又不乱了规矩。旁人见了,只会觉得皇上对兄弟也体恤周全,绝无厚此薄彼之心。”
“好!嬛嬛,你真乃朕的解语花!”皇帝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气。”甄嬛靠在他怀里,眼底的柔情与算计一闪而过。
养心殿外,夜风裹着寒意,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
苏培盛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垂手侍立,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里头的雷霆之怒会再次降临到自己头上。
就在这片死寂中,皇后仪仗的明黄流苏由远及近,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皇后娘娘驾到——”
苏培盛精神一振,连忙领着人跪下行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在剪秋的搀扶下走出轿辇,凤仪万千,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本宫听说皇上动了好大的气,特意过来瞧瞧。现在如何了?”
她的声音温和端庄,像是能抚平一切焦躁。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回娘娘的话,皇上……皇上已经息怒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菀嫔娘娘已经在里头伺候着了。”苏培盛硬着头皮回道。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又凝固了一瞬。
皇后的嘴角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那正欲抬起,理一理鬓边珠翠的手,在半空中停了那么一刹。
剪秋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轻声道:“娘娘,既然菀嫔在里头伺候,想必皇上已无大碍。您一路过来也乏了,不如……”
她的话是给皇后递台阶,也是说给苏培盛听的。
“是啊,”皇后接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平稳得像一潭静水,“既然菀嫔在了,皇上自然就不需要本宫了。”
她转向苏培盛,语气依旧是母仪天下的宽和:“那本宫就不进去了。有劳苏公公回头跟皇上通传一声,说本宫来过了。”
“奴才遵旨。”苏培盛暗暗松了口气。
“走吧,”皇后转身,仪态端方地走向轿辇,“去给太后请个安。”
轿辇缓缓启动,将养心殿的灯火抛在身后。
帘子一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皇后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端庄面具才终于寸寸碎裂。
她靠在软垫上,一言不发,攥着帕子的手却收得死紧。
又是菀嫔。
又是她。
从前,无论皇上遇到什么烦心事,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她这个皇后。只有她,才能劝解君王,分担风雨。这是她身为妻子的本分,更是她身为皇后的权力。
可现在,一个菀嫔,就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她。
皇上是主动宣召她去的。
这个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扎进皇后的心里,烫得她一阵痉挛。
她几乎能想象出殿内的情景。那个女人会用那张酷似姐姐的脸,说着体己话,温顺地依偎在皇上怀里,而皇上会叫她……
“菀菀。”
皇后闭上眼,这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姐姐……
宜修此生,事事都听从额娘的教诲,要贤惠,要大度,要忍让。她忍了,让了,可换来了什么?
换来你抢走本该属于我的福晋之位,换来我的孩儿夭折之夜,夫君却在陪着你。
如今你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地跟我争?
还要派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女人,来夺走我最后剩下的一切!
皇后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菀菀?
这宫里,有一个纯元就够了。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腕上那串东珠手串,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眼神却淬了毒。
看来,是时候该给碎玉轩添一些新的花样了。这宫里的孩子,还是少一些清净。
***
养心殿内。皇帝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殿内一室安宁,只余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皇帝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长舒了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甄嬛却忽然轻轻推开了他些许。
“年羹尧也好,年妃也罢,他们最大的倚仗,便是皇上的恩宠。”甄嬛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清冷而平稳,“人一旦觉得高枕无忧,行事便会疏漏,言语便会张狂。到那时,皇上再想寻他们的错处,岂不就容易多了?”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抛出了真正的鱼饵:“所以臣妾恳请皇上,广施恩德,复年妃为华妃之位。”
“胡闹!”
皇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变了脸色,一把甩开她的手,霍然起身。
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龙袍的衣角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朕看你是昏了头!她害了咱们的孩子,朕将她降为妃位已是看在年羹尧的面子上!如今你倒让朕复她的位?你让朕如何对得起你?如何对得起咱们那未出世的孩子!又如何堵这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
他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甄嬛却不闪不避,反而上前一步,重新握住他那只因怒气而微微颤抖的手腕,眼圈先红了:“皇上为国事尚能隐忍,臣妾为了皇上,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却不见半分退缩,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皇上,臣妾的委屈,与您的江山社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年妃是年羹尧在宫里的眼睛和耳朵,只有她复位,年氏一族才会真正以为自己圣眷未改,才会彻底放松警惕。”
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平皇帝紧皱的眉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臣妾不怕她复位,也不怕她来寻衅。捧得越高,摔得才越重。臣妾只怕皇上心中郁结,为了这些宵小之辈,伤了龙体。那才是臣妾万万不能忍受的。”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
他反手将甄嬛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彻底软了下来:“朕……委屈你了。”
“臣妾不觉得委屈。”甄嬛摇摇头,顺势靠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臣妾只盼着,能亲眼看到他们罪有应得的那一日。”
“会的。”皇帝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发誓,“你放心,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没了。这笔账,朕给年家一笔一笔记着呢。等到了那一天,朕会连本带利,亲自为你讨回来。”
甄嬛在他怀里,嘴角终于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只是……”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带了点玩笑的口吻,“复了她的位,翊坤宫那位怕是尾巴又要翘到天上去了,又要日日来寻你的晦气。朕的嬛嬛,又要受气了。”
“臣妾不怕。”甄嬛抬起头,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臣妾不会觉得委屈,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年妃的。”
她话锋一转,故作忧愁地轻叹一声:“臣妾只是怕,皇后娘娘心疼臣妾,又要为臣妾费心周旋了。”
***
寿康宫里一如既往的安静,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檀香,闻久了,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太后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宫人通传慧嫔带着六皇子来了,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
“这会儿过来,有什么事?”
孙妙青抱着塔斯哈稳稳当当行了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和亲近:“没什么大事,就是塔斯哈醒了,非闹着要出来。臣妾想着,这宫里头,除了皇上,就数皇玛嬷最疼他,便斗胆抱来给您瞧瞧,也让他多沾沾您的福气。”
这话熨帖,太后脸上那点疏离淡了几分,朝塔斯哈伸出手:“哀家的乖孙,快让皇玛嬷抱抱。”
孙妙青顺势将孩子递了过去。
小家伙也不认生,到了太后怀里,小手一把就抓住了她衣襟上垂着的明黄流苏,咿咿呀呀地往嘴里塞,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祖……祖……”声,逗得太后脸上刻板的纹路都柔和了许多。
“这孩子,倒是跟哀家亲。”
孙妙青站在一旁,看着这祖孙和乐的画面,目光落在塔斯哈肉乎乎的小脸上,似是无意地轻声感慨了一句。
“臣妾是一日不见他,心里就跟空了一块似的。想着这天底下的额娘,大约都是这般心思吧。能时时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跟前,便是天底下顶顶大的福分了。”
话音刚落,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后逗弄孩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像被风吹散的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孙妙青,那眼神里没有怒气,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慧嫔,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妙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却很稳:“臣妾失言,请太后恕罪。”
她没有立刻辩解,而是顿了顿,才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里面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看着既委屈又真诚。
“臣妾只是……只是斗胆,想为太后分忧。”
太后没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塔斯哈柔软的脸蛋,等着她的下文。
“皇上是万乘之尊,亦是太后最孝顺的儿子。敦亲王的事,皇上心里未必不难过,只是君父之命,祖宗家法,他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政。但蒙皇上垂爱,也愿意斗胆去皇上面前,替太后和十四爷分说一二。臣妾不求能让您母子即刻团聚,只盼着,这冰能有化开的一日,您心里的结,能有解开的一天。”
太后终于正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审视,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你想要什么?”
这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谁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
孙妙青却笑了,那笑意坦荡又干净,像是洗去了所有心机。
“臣妾什么都不想要。”
她指了指太后怀里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塔斯哈:“臣妾只盼着六阿哥能平安康健,将来做个孝顺的孩子。太后是皇上的额娘,是六阿哥的皇玛嬷,您若能顺心如意,便是咱们整个后宫的福气,更是六阿哥的福气。臣妾为的,是咱们皇家血脉,能母慈子孝,一团和气。”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捧了太后,又表了忠心,还把自己那点小心思,全都归结到了儿子身上。天底下,有什么比一个母亲为儿子谋划更名正言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