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情分薄如纸(1/2)
存菊堂里,那股甜腻的香气,与翊坤宫的死气沉沉,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牛乳菱粉糕被精致地码放在青釉碟中,送至沈眉庄的案前。
糕点雪白,顶上缀着一点嫣红,像极了某些人此刻挂在脸上的笑脸。
采月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子脸上并无喜色,这才敢小心上前接过。
“慧嫔娘娘有心了。”
沈眉庄的声音平淡无波,对着前来传话的宫人微微颔首,算是全了礼数。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采月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主子,慧嫔娘娘这是……”
“示好。”
沈眉庄吐出两个字。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捻起一块糕点,却没有送入口中。
指腹摩挲着糕点细腻光滑的表皮,那触感,竟有些冰凉。
“她这是在告诉我,莞嫔有了她舍身固宠的亲妹妹,而我沈眉庄,不必在这宫里做个孤魂野鬼。”
采月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替主子不忿:“她也太小看您和莞嫔娘娘多年的情分了!”
“情分?”
沈眉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里,全是自嘲。
她松开手,那块糕点“啪”地一声掉回碟子里,失了胃口。
“在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情分。”
“最经不起试探的,就是人心。”
她望向窗外,秋日的金光穿过窗棂,落在地面上,亮得刺眼,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她的心底。
“从前,是我太天真了。”
“总以为掏心掏肺的姐妹情谊,能大过君王的恩宠,能抵御这泼天的富贵权势。”
“现在,我算看明白了。”
沈眉庄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目光遥遥投向景仁宫的方向,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你且等着看。”
“这宫里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皇后娘娘推出玉答应,那是一把捅向华妃心窝的刀,刀刀见血。”
“慧嫔护着和贵人,那是在皇上身边安下一枚闲棋,占个位置,不争不抢,却也谁都无法忽视。”
她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掺杂着浓重的失望,和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悲凉。
“而甄嬛……”
“她终究是怕了。”
“怕到……需要把自己的陪嫁丫鬟推出去,用那张相似的脸,去留住一个男人的脚步。”
她们,终究都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模样。
而她沈眉庄,被君王厌弃,被姐妹离心,反倒成了这潭浑水里,唯一能冷眼旁观的清醒人。
她回过身,将那碟牛乳菱粉糕推到采月面前。
“收起来吧。”
“别浪费了慧嫔娘娘的这份‘心意’。”
她嘴上说着,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孙妙青送来的,哪里是什么糕点。
那是一份邀请。
一份结盟的意向书。
在这后宫之中,一个彻底失宠心死的前朝重臣之女,与一个圣眷正浓又诞下皇子的宠妃,反而能结成最牢不可破的同盟。
一个有恨,一个有势。
彼此需要,又互不相争。
沈眉庄的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缓缓划过一道长痕。
甄嬛,你选了你的阳关道。
从今往后,我也该为我沈眉庄自己,另择一条独木桥了。
****
翊坤宫的沉寂,在黄昏时分被一道尖锐的通传声彻底撕碎。
华妃正由着颂芝为她拆解发髻,金丝点翠的凤凰步摇一支支被取下,放在紫檀木的首饰盒里,发出沉闷的轻响。
她从镜中看着自己那张依旧美艳,却透着一股败气的脸,没有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慌乱至极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自己的魂跑过来的。
周宁海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不好了!年府……年府方才,又接了圣旨!”
华妃缓缓转过身,她甚至没有起身,就那么安坐在妆台前,冷冷地看着脚下那团不成形的奴才。
“又?”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周宁海的头埋得更低了。
“到底是什么旨意?!”
周宁海颤抖着声音,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将他所听到的圣旨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杭州将军年羹尧,恃功自傲,骄奢无度,于川陕总督任上,曾收受下属所献宝马‘火云骓’,贪墨之风,可见一斑。朕念其旧功,不忍重罚,着即刻将‘火云骓’收缴,送入御马监。其杭州将军一职,俸禄减半,以示惩戒。钦此——”
“火云骓”三个字入耳,华妃镜中那张死寂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那匹马……
她记得清楚,那是哥哥在西北战场上,从敌军主帅手中缴获的战利品,通体赤红,神骏非凡。哥哥爱不释手,皇上见了,还曾抚掌大笑,亲口夸赞“宝马配英雄,年大将军威武”!
如今,这匹被天子金口玉言赞过的“英雄之马”,就成了哥哥“贪墨”的罪证。
这哪里是收缴一匹马。
这是当着满朝文武,天下臣民的面,把他年家的脸皮,连同昔日的荣光,一层一层,血淋淋地往下剥!
降职,削权,还不够。
皇上,竟还要用这种诛心的方式,来羞辱哥哥,羞辱他们年家!
“呵……”
华妃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像玻璃碎裂般的笑声。
“娘娘……”颂芝吓得腿都软了,赶紧上前想扶住华妃。
“滚开!”
华妃猛地一挥手,将妆台上那满满一匣子的珠翠首饰全都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
金簪玉佩,东珠玛瑙,摔了一地,满室的珠光宝气,瞬间成了满地的狼藉。
“皇上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对待年家!”颂芝哭喊出声。
华妃却像是没听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周宁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俸禄减半?”她忽然开口,语气诡异地平静,“皇上这是怕我哥哥在杭州那温柔乡里,吃不饱饭吗?真是……体恤啊。”
周宁海一个字都不敢回,只是把头死死磕在金砖上。
“他都要把我哥哥往死里逼了!”
华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她猛地转身,环视着这满殿的金碧辉煌,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些荣华富贵,这些奴仆成群,都是哥哥在沙场上用命换来的!
如今,他要一样一样,亲手收回去了。
他要把年家踩进泥里,再把她这个年家的女儿,彻底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妇!
“不……本宫不信他会如此绝情。本宫不信他对本宫,对年家,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了!”华妃喃喃自语,眼神渐渐失了焦距,却又带着深深的哀求。
“本宫要去求他!本宫要亲自去求皇上开恩,求他看在昔日情分上,放过年家!”
她提起裙摆,疯了一样就往殿外冲。
“娘娘说的是!皇上定是有什么误会,娘娘去求个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颂芝抹着眼泪,立刻应声,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奴婢这就去备轿,娘娘小心脚下!”
华妃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不必了!本宫要立刻去!本宫要亲自跪在他面前,求他开恩!求他放过年家!”
周宁海看着这一幕,心如死灰,却也明白,此刻的华妃已是孤注一掷,谁也拦不住了。他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身后的小太监吼道:“快!备软轿!在后面跟着!都给我跟上娘娘!”
华妃已经冲出了殿门,她身上还穿着华贵的宫装,发髻却因刚才的动作而散乱,几缕青丝垂在颊边,配上那张苍白而绝美的脸,像一只被逼入绝境,却仍要奋力一搏的困兽。
她走得极快,高高的花盆底踩在宫道上,发出“笃笃笃”的急促声响,每一步都踏着无尽的悲凉与哀求,仿佛要将年家最后的希望,系于这一路的奔赴。
她要去求!
她要去求那个男人,求他念及旧情,求他手下留情!
她要去用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去换年家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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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暖意融融。
上好的金丝楠木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无声无息,只余下令人筋骨舒泰的暖。
碧答应浣碧跪坐在皇帝脚边的软垫上,素白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空,迟迟不敢落下。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湖水绿的宫装,发髻样式也处处模仿甄嬛,只盼着能在这张棋盘上,也学到姐姐的一两分风采。
可惜,东施效颦,终究是空。
皇帝端着一盏雨前龙井,眼皮都没抬。
他的目光只落在棋盘的死局上。
“你的棋,走得太小心了。”
一句平淡的话,让浣碧的心猛地一抽。
她的手抖了一下,那枚棋子差点滑落。
“瞻前顾后,生怕行差踏错。”
皇帝放下茶盏,伸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棋盘。
“笃。”
那一声,让浣碧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
“你的棋远不如菀嫔。”
下棋如做人。
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缚手缚脚,失了先机。
浣碧赶紧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眼中的慌乱与难堪。
“皇上教训的是,臣妾愚笨。”
她知道,皇上这话,哪里是在说下棋。
分明是在说,她连做个替代品,都学不像。
皇帝看着她这副恭顺中透着不甘的模样,觉得有些无趣,正要再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先是小太监惊慌的低呼,随即是宫道上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完全打破了养心殿应有的肃静。
苏培盛几乎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一向熨帖平整的袍角都带了风。
他躬着身子,脸上那点惯有的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为难和惊慌。
“皇上。”
“何事喧哗?”
皇帝的眉头瞬间拧紧,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声音里已结了冰。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
“是翊坤宫的华妃娘娘!奴才们拦都拦不住,已经到殿外了!”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又带着哭腔的女声,已经穿透殿门,直直地刺了进来。
“皇上!皇上!您见见臣妾!”
“皇上,臣妾的兄长并非有意冒犯天威,还望皇上念在他往日的功劳,宽恕他这一次!”
是华妃的声音!
浣碧手里的棋子“啪”地掉在棋盘上,将好端端一盘棋局砸得七零八落。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得当场变成一根柱子,好让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门外,奴才们的劝阻声和华妃的哭求声混作一团。
“娘娘,您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何苦来着?”
“滚开!本宫一定要见到皇上!皇上!”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看惊慌失措的浣碧,也没有理会殿外那一声声杜鹃啼血般的哭求。
“她人呢?”
“娘娘她……她跪在殿外,说……说见不到皇上,就长跪不起!”
浣碧吓得嘴唇发白,看着皇帝冰冷的侧脸,壮着胆子小声道:“皇上,华妃娘娘在外面如此,实在叨扰了您的安宁,您要不要……”
“朕知道她会来。”
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浣碧身上,那眼神看得浣碧心里发毛。
“正因不想见她,才传了你。”
皇帝的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懂了吗?”
一句话,让浣碧浑身血液都凉了。
原来,她连个替代品都算不上。
她只是皇上用来隔绝外面那个女人的……一道屏风。
殿外的哭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
“皇上!世兰求您了!您就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见臣妾一面吧!”
皇帝听着那哭声,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动容,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苏培盛。”
“奴才在。”
皇帝踱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殿宇。
“去告诉华妃。”
苏培盛一愣。
皇帝侧过脸,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若要朕生气,就尽管哭闹。”
苏培盛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见过天子之怒,见过帝王之威,却从未见过这样平静,又这样残忍的君王。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一道廷杖的圣旨,都更能将人打入万劫不复。
“奴才……奴才这就去。”
苏培盛的声音都变了调,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养心殿。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皇帝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也没有再看那盘废棋。
他缓步走回桌案前,重新拿起那本没看完的奏折,仿佛殿外那个撕心裂肺的女人,和殿内这个魂不附体的女人,都只是两粒无足轻重的灰尘。
他翻开奏折,声音平淡无波。
“过来磨墨。”
这四个字,让浣碧猛地回过神来。
她打了个寒颤,慌乱地爬起来,手脚发软地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机械地在砚台里画着圈。
她的手在抖,墨锭和砚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慌张的声响。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
她只觉得,这满殿的融融暖意,都变成了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骨头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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