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新人笑,旧人怨(2/2)
“宣。”
厚重的帘子被宫人掀开,四道身影鱼贯而入。
走在最前的端妃依旧是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可她身后紧跟着的慧嫔与菀嫔,两个高高隆起的孕肚,甫一出现,便让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不是肚子。
那是皇嗣,是恩宠,是这后宫里最扎眼、也最沉重的筹码。
齐妃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两处高耸的弧度上,攥在手里的绢帕被指甲掐得变了形。她仿佛已经听见,自己三阿哥本就不甚稳固的前程,正被这两份未出世的尊贵,一脚一脚地踩进泥里。
欣贵人则终于舍得抬眼,她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笑意。
皇后脸上的笑,似乎更深了。
她的目光,先是从慧嫔孙妙青那几乎要撑破宫装的孕肚上缓缓扫过。
两个。板上钉钉的皇子与公主,孙家泼天的富贵。
随即,她的视线又落在了甄嬛那张肖似故人的脸上。
很好。
炭盆中的银霜炭“噼啪”爆开一星火花,烧得更旺了。这死气沉沉的后宫,是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众人刚见礼,殿外又是一声通传。
“敬妃娘娘驾到!”
“祥贵人到!”
富察氏跟在敬妃身后,低着头迈进殿内。这殿里的空气比她所居的咸福宫要重上百倍,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像细小的冰凌,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让她无所遁形。
她不敢抬头,只跟着敬妃规规矩矩地跪下。
“嫔妾敬妃,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嫔妾……富察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的声音在敬妃平稳的声线里,抖得几乎不成调,细若蚊蝇。
“快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暖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
富察氏由宫女扶着站起,依旧死死垂着头,恨不得把下巴黏在胸口上。
“这位便是新入宫的祥贵人?”
皇后的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是个好孩子,别怕,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那声音仿佛有魔力,富察氏身子一颤,竟不自觉地顺着话音,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入眼便是皇后那张端庄到极致、此刻正含着温煦笑意的脸,和一双仿佛能洞察并包容一切的眼睛。
她只敢匆匆一瞥,便又惊慌地垂下眼帘,心跳却似乎平复了些许。
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她发间那支素到近乎寒酸的银簪子上,眼里的笑意更柔了。
“真是个清秀的孩子。”皇后温言评价,语气亲切地问,“初入宫,可还住得惯?若有不适应的,或是缺了什么,只管跟本宫说。”
“回……回皇后娘娘,嫔妾……一切都好。”富察氏的牙齿仍在打颤,但话总算说得顺了些。
皇后没再为难她,转向敬妃,语气是全然的关怀与信任。
“敬妃,你宫里的人,你可要多费心了。祥贵人瞧着是个胆子小的,你平日里多照拂些,也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免得她年轻不懂事,被人欺负了去。”
“是,嫔妾省得。多谢娘娘体恤。”敬妃从容应道,心中却是一凛。
皇后这番话,哪里是体恤。分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祥贵人贴上了一个“胆小如鼠、需要庇护”的柔弱标签。一个被皇后“亲自关照”的弱者,既能彰显中宫贤德,又能让她成为一个绝佳的靶子——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反正,有皇后娘娘“撑腰”呢。
富察氏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她像一个被温柔丝带层层包裹的祭品,这种无形的压力,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窒息。
一旁的孙妙青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拨着浮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看着那战战兢兢的富察氏,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弧。
好手段。这后宫的戏台,人是越来越齐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阵环佩叮当,伴着一个清脆活泼的说话声。
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刻意的扬高,仿佛在预告着什么好戏。
“启禀皇后娘强——”
“祺贵人、黎常在,到——”
皇后脸上的笑意不变,徐徐放下手中的珐琅彩茶盏,温和地吩咐道:“是新妹妹们到了,快宣她们进来吧。”
珠帘被宫女轻轻掀开。
先进来的,是一身耀目的黄色。
祺贵人身着织金旗装,头戴赤金点翠衔珠步摇,莲步轻移间,流苏微颤,光华流转。她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行下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大礼。
“嫔妾瓜尔佳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各宫姐姐请安。”
她的声音娇媚入骨,却偏又带着一股满洲贵女与生俱来的傲气。
紧随其后,一抹跳脱的石榴红“闪”了进来。
黎常在却是一双灵动的眼四下里打转,瞧见这满殿的珠翠环绕、云鬓衣香,非但没有半分拘谨,一双杏眼反而亮晶晶的,透着十足的新奇。见旁边的祺贵人行礼,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蹲身,动作都比旁人快了半拍。
“都起来吧。”
皇后冲着祺贵人招了招手,笑容亲切和煦:“祺贵人果然是钟灵毓秀的美人儿,快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祺贵人款步上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娇俏。
皇后又将目光转向另一边那个满眼好奇的小姑娘,笑道:“你就是黎常在了?瞧着真是个天真活泼的孩子。”
黎荧正好奇地盯着皇后头上的大凤钗,听见叫自己,立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嫔妾就是黎荧!皇后娘娘,您头上的凤钗真好看!”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落针可闻。
随即,角落里响起几声极低的、被锦帕死死捂住才没漏出来的噗嗤声。
齐妃的嘴巴惊得忘了合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就连始终垂眸品茶的孙妙青,都忍不住抬了抬眼皮,认真地打量了这个黎常在两眼。
好家伙,这是个人才。
空降兵第一天上班,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直接说大老板的领带好看,想借来戴戴。这脑回路,属实清奇。
欣贵人撇了撇嘴,身子微微倾向一旁的甄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看见没,一个眼角眉梢全是算计,另一个……怕是连心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不知是福是祸。”
甄嬛心里一紧,只维持着温婉的笑,低声应道:“新人入宫,总是喜事。”
御座之上的皇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趣事,竟朗声笑了起来,殿内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因此融化了几分。
“好个直爽的性子!本宫这凤钗是祖制规矩,不好给你。但你既是喜欢,往后常来本宫这景仁宫坐坐,本宫多的是好东西给你瞧。”
这一笑,让众人各怀的心思又压了下去。
另一头,齐妃的眼睛几乎要黏在祺贵人那身耀目的旗装上,酸溜溜地嘀咕:“瞧她那得意劲儿,今儿晚上……皇上的恩宠怕是就要落到储秀宫了。”
欣贵人听见了,又是“噗嗤”一声。
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用杯盖一下下撇着浮沫,斜睨了齐妃一眼。
“这有什么难猜的?”
“姐姐莫不是还盼着皇上翻你我这些旧人的牌子?”
一句话,噎得齐妃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首的襄嫔曹琴默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幽幽道:“这宫里,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人,总是会越来越多的。”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在场每个旧人的心里。
始终安静的孙妙青,在此时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几人耳中。
“祺贵人的父亲瓜尔佳鄂敏,是平定年羹尧之乱的大功臣。”
一句话,让欣贵人脸上的看戏神情淡了,也让甄嬛的眼神沉了下来。
旁边的安陵容立刻柔声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是啊,这位祺贵人出身不凡,气度也是不凡,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顺嫔沈眉庄轻叹了口气,眉间是化不开的倦意:“可不是么,这后宫,又要热闹起来了。”
皇后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那个石榴红的身影上。
黎常在正仰着小脸,偷偷打量殿顶那繁复精美的五彩蟠龙藻井,满脸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众人眼中或可笑、或可怜的一枚棋子。
皇后看着殿中或娇傲、或天真、或惶恐的新人们,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慈和。
这满园春色,才刚刚开始呢。
请安毕,众人躬身告退。
襄嫔曹琴默走在最前面。她头上的赤金流苏八宝簪华贵非凡,每走一步,那细密的流苏就跟着晃动,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她的太阳穴,让她心烦意乱。
她成了襄嫔,可她的温宜,却离她更远了。这份荣耀,真真像一件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袍子,看着光鲜,内里却又痒又痛,无处言说。
跟在身后的顺嫔沈眉庄,面上一片清冷。她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礼节,一个多余的字都未曾说过。仿佛这晋封的恩典,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件更繁复的衣裳,多了一重无形的枷锁。
最后是淳嫔方淳意,她年纪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和一丝紧张,走路的步子都透着轻快。她快走几步,追上曹琴默,仰着脸笑得天真烂漫。
“襄嫔姐姐,您如今位列九嫔,是主位娘娘了。想来温宜公主跟着敬妃娘娘,也能更有体面,更有福气了!”
这话像一根淬了蜜的细针,精准地扎进了曹琴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勉强扯出一个笑:“多谢妹妹吉言。”
沈眉庄从旁经过,连眼风都未曾扫过来一个,径直带着采月和宫人走了。
三人出了殿门,在岔路口各自散去。
走在宫道上,冬日的朔风带着一股子恶意,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曹琴默拢了拢身上的羽缎披风,只想快些回到启祥宫那个空荡荡的正殿里去。
“主子,您瞧着脸色不大好,可是乏了?”音文小心翼翼地问。
曹琴默没说话,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曹姐姐。”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斜前方的岔路口传来。
曹琴默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正是菀嫔甄嬛。她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穿着厚厚的云锦斗篷,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得缓慢而安稳。
曹琴默脸上立刻堆起笑,迎了上去。“原来是菀妹妹。”
甄嬛的视线在她华丽的嫔位吉服上轻轻一扫,真心实意地笑道:“姐姐晋封之喜,妹妹还未及当面道贺,不想在此处巧遇了。瞧姐姐这身衣裳,真是华贵。只是……怎么瞧着姐姐眉间似有愁绪,可是挂念温宜公主了?”
曹琴默的笑意淡了些,心里却是一动。这宫里,能看穿她心事的,竟是甄嬛。
“妹妹说笑了,能得皇上恩典,是臣妾的福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锋一转,“倒是妹妹,身子越发重了,凡事更要仔细。今儿上午储秀宫那位新来的妹妹,阵仗可着实不小呢。”
甄嬛抚着小腹,语气平和得仿佛只是闲聊:“可不是么,祺贵人出身贵重,她阿玛瓜尔佳大人又是平定年羹尧的功臣,皇上自然对她青眼有加。”
“是啊,”曹琴默应了一声,又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功臣之女,心气自然高些。只是这后宫,到底不是前朝,这凤鸾春恩,也断不是军功可以换来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又各自错开。这后宫里,新人来了,是添了助力还是多了对手,谁也说不准。
“姐姐宫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妹妹慢走。”曹琴默福了福身,带着宫人先行离去。
甄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小主,这位襄嫔娘娘,瞧着倒不像是多高兴的样子。”流朱在一旁低声说。
甄嬛没作声。曹琴默的心思,她懂。可在这紫禁城里,谁又不是在用一样东西,去换另一样东西呢?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她正准备转身回碎玉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菀嫔姐姐,请留步!”
甄嬛回头,只见一抹亮黄之色正快步朝这边走来,阳光底下更显波光,正是祺贵人。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子。
“菀嫔姐姐,可算追上你了!”祺贵人几步走到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甄嬛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眼神里混杂着好奇、羡慕,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灼热野心。
“祺贵人有礼。”甄嬛淡淡地应了,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姐姐何必如此见外!”祺贵人自来熟地想去挽甄嬛的胳膊,被流朱不动声色地隔开,她也不恼,笑得更甜了,“嫔妾进宫前,阿玛曾耳提面命,说菀嫔姐姐的父亲与家父曾同在都察院为官,也算旧识了。嫔妾初入宫闱,理应来向姐姐请安问好。”
“妹妹客气了。本宫也听闻,令尊为国朝平定年羹尧之事,殚精竭虑,皇上激赏不已呢。”甄嬛客气地回道,心里却在盘算。这祺贵人,嘴上说着是旧识,一双眼睛却像长在了自己肚子上似的。
“姐姐谬赞了。嫔妾初来乍到,凡事懵懂,日后还望姐姐多多指点呢。”祺贵人说着,又凑近了些,目光再次瞟向甄嬛的肚子,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
“姐姐真是好福气,这头一胎便如此稳当,想来皇上心中必定是欢喜得紧。妹妹初来乍到,若能沾得姐姐半分福气,为皇上开枝散叶,也算不负阿玛的期望和皇上的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