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檄飞ぶ(げき とぶ)(1/2)
荷兰使者离去后,广间内只剩下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熏笼中飘出的伽罗香那沉静的余韵。淀殿茶茶身着一袭浓紫地色绘牡丹唐草纹样的袿姿,端坐于叠蓆之上铺展的绯色罗纱茵毯。她下颔维持着凛然的弧度,但交叠在繁复衣襟前的双手,右手拇指的指甲,正无意识地、反复地刮搔着左手中指那枚太阁所赐的翡翠指环。
淀殿破例没有安排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留宿奥向。
并非她疑心三成方才是偏向羽柴赖陆说话——于她本心深处,她亦不愿相信那红毛夷人的疯话。然而,蜂须贺雪绪及池田督姬之事,桩桩件件,匪夷所思,又岂是常人所能想象、所敢为之?
思绪及此,她喉头竟不自觉地微微滚动了一下。那并非渴,而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像是品咂到了某种危险滋味。她立刻惊觉,用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将那丝莫名的躁动碾碎。
那躁动的源头,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破碎的画面:年初觐见时,他伏身行礼,几乎可以透过织物想象到宽阔的背脊肌理,在躬身时绷出充满力量的弧度,几乎要将墨色的绢线撑裂。这画面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撞入脑海,与夷人口中“神圣婚姻”的秽语纠缠在一起,烫得她心口一窒。
“无耻之尤!”她再次于心中厉斥,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划破自己的耳膜,不知是在骂那逆臣,还是在骂自己那一瞬间的失神。雪绪那个贱人!督姬那个娼妇!还不是……还不是看着那副能轻易将人箍入怀中碾碎的巨躯,还有那对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便连魂都丢了?——仿佛那身量带来的不仅是压迫,而是某种轻浮的男色!
虽然淀殿心里觉得自己不是督姬与雪绪那种人,可心里还是没来由的烦躁。这时南蛮人那句:“兄弟可娶姐妹,侄子可纳姑母……此乃寻常事!”如数条冰冷的毒蛇,悄然从记忆的黑暗处游出,缠绕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
一股强烈的、被玷污的恐惧攫住了她。为了彻底斩断那丝危险的涟漪,她必须将此行径钉死在耻辱柱上。
“蛮夷!果然是化外之地的禽兽之俗!”她低声咒骂。“岂能与我神国……”
然而,“神国”二字刚出口,一个冰冷的、无法反驳的史实便如毒蛇般噬咬着她的思绪——允子内亲王下嫁侄子后冷泉天皇……祯子内亲王与侄子后三条天皇……这些皇室旧事,不也正是……?
她想起彼时,他羽柴赖陆不过一介福岛家庶子,就敢仗着外公森老爷的势,与嫡母雪绪私通!要不是左卫门大夫和阿波守不追究此事,还报了个染时疫假死,他和雪绪早就是天下人的笑柄了。
更遑论后来的池田督姬之事,他更是胆大包天,假借护送归宁为名,行挟持之实,竟借督姬‘氏直遗孀’的名分,煽动旧北条地侍,公然造了德川内府的反!此等狂悖暴戾,视武家礼法如无物的行径,早已远超淀殿之舅父甚矣。
而大野治长,不过是奉她之命,前去说项,让他送还督姬,还给了武藏一国安堵,只因治长到的时候,他平定了武藏,相模,伊豆,下野四国……他竟敢!竟敢只因疑心大阪吞并,便全然不顾治长使者身份,将其枭首送返!
“此僚心中,可还有半分敬畏?”茶茶指尖冰凉,“这天下,还有他不能为、不敢为之事吗?”
一些更为零碎、曾被忽略的细节,此刻也泛上心头。起初,只有些风闻,说此子被其母吉良氏以豚、鲸二肉喂养,元服后更是每日必饮羊乳。当时只以为是吉良晴通晓《黄帝内经》,依“五畜为益”之理为其强健体魄。可如今想来,那食肉饮乳、不避腥荤的做派,与切支丹教徒不敬神佛、亵渎传统的异端行径,何其相似!
一种更深寒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喃喃低语,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切支丹……想来舅父(信长公)当年,便是因与万里之外的南蛮人过从甚密,信了他们的鬼话,才做出许多惊世骇俗、不容于世的荒唐事……”
那个拗口的名字骤然浮现——“是了,哈布斯堡……正是此家。”荷兰使者口中那个兄弟通婚、视伦常为无物的家族,与眼前这个行事毫无顾忌、饮食近乎异端的羽柴赖陆,在她的脑海中瞬间重叠!
一切似乎都有了一个扭曲而合理的解释。他的疯狂,并非毫无根源!或许,他早已被那些来自万里异邦的、亵渎神佛的恶教所蚀?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侥幸。恐惧、愤怒、以及一种扞卫自身与秀赖最后尊严的决绝,混合成一股冰冷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案上那叠冷白的杉原纸。低声沉吟道:“真的要拼死一搏吗?秀赖还那么小,真的就能坐稳这天下吗?太阁故去方才两年,就因我与北政所不睦,险些为内府所趁丢了基业……若是我不顾廉耻,从了他……只……只要偷偷地……”
她不敢再想了,毕竟她是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毕竟赖陆要的是她去江户,且以母侍之,届时一旦有个差池,有……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他大可以骂她无耻背德。
彼时名损了,权柄更交了出去,还不就只剩匍匐乞食一途了吗?她猛地闭上眼,描绘精致的眼角旁,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但这一次,颤抖的根源更多是源于一种“看清逆贼本质”的、自我认证的愤怒。
“此僚……其心可诛,其行可灭!”她自语道,声音里再无沙哑,只剩下被“大义”填充后的冰冷与坚硬。
于是淀殿自跪坐於案前,身影被跳动的烛光投在昏暗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峭,如同一尊即将赴难的神像。
她的指尖拂过纸面,冰凉的触感却激得皮下血液奔涌如沸。方才种种,如鬼魅般再度袭来:正荣尼呈上的、那封字字谦恭却句句如刀的回信;荷兰使者那张开合不休的嘴,吐露着「哈布斯堡伦理」、「神圣婚姻」等令人齿冷的词句……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终与羽柴赖陆那庞大、沉默、充满压迫感的虚影重合!
那不是劝诫,是亵渎。不是谏言,是觊觎。
一股混合着母兽护雏般的暴怒与被彻底冒犯的恶寒,瞬间冲垮了她最後的矜持。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让她几近沸腾的神智骤然冷静下来,凝结成一片无声无垠的冰原。
就在这片冰原之下,一股截然相反的、灼热的战栗却悄然顺着脊椎窜起,带来一阵眩晕。那感觉并非恐惧,而更像一头敏锐的母兽,在嗅到足以彻底压制并征服自己的、更强大同类的气息时,从骨髓深处被唤醒的、既惊惧又兴奋的本能。她不得不以更强大的意志力,将这股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战栗死死压制下去,将其扭曲并融入那滔天的怒火之中,彷佛唯有如此,才能为自己接下来的疯狂找到一个纯粹的理由。
不能提「求婚」。
绝不能。
那两个字一旦出口,无论真假,她与秀赖所剩无几的尊严都将被彻底剥夺,沦为天下笑柄。丰臣家的遗孀与末裔,绝不能与这等丑闻缠绕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寒冷如刀,刮过喉咙。缓缓地,她提起了笔。笔锋饱蘸浓墨,重若千钧。
落笔的瞬间,她不再是那个倚在华丽屏风後、忧思婉转的未亡人。她是北政所宁宁离去後,丰臣家最後的旗帜,是秀吉唯一嫡子的母亲。她必须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屈辱与私愤,淬炼成公共领域最锋利的政治武器。
「贼臣羽柴赖陆,假关东管领之名,行窃国篡权之实!」
第一笔落下,如断金石,笔锋几乎戳破纸背,彷佛要将那个名字连同其代表的所有下流东西一并碾碎。
「阴结异教南蛮,擅启边衅;裹挟伊达、上杉诸逆,陈兵和泉,窥伺神器!其狼子野心,天地不容!」
笔锋愈急,愈显凌厉。她将他比作松永久秀、明智光秀——这两个天下人记忆中最狰狞恐怖的符号和羽柴赖陆绑在一起。
「竟敢妄称『清君侧』,胁迫主母,欲迁驾於江户,实为幽禁幼主、断绝丰臣宗祀之毒计!凡我丰臣臣子,世受太阁洪恩,当共举义旗,讨此国贼,以安天下!」
最後一笔收锋,力透纸背。她将自己置於「主母」、「丰臣宗祀」的守护者之位,将赖陆钉死在「国贼」的耻辱柱上。这已不仅是战斗的宣言,更是一场对丰臣家过去、现在与未来合法性的终极扞卫。
她搁下笔,指尖微微颤抖,但目光却异常清明冷澈,仿佛已将所有的软弱与动摇一同焚烧殆尽。纸上的墨字如同有了生命,在烛光下闪动着幽冷的光,等待着被送往四面八方,去点燃一场足以吞噬整个天下的战火。
至辰时(08:00)——
大阪城诸门洞开。寒风卷着肃杀之气涌入。数十骑背负檄文副本的信使,如离弦之箭,奔驰而出,奔赴命运为他们选定的各个方向……
承载着西国之望的精锐使番们,乘骑最好的萨摩马,背插“五七桐”急使旗。他们便是沿山阳道疾驰去寻毛利辉元与宇喜多秀家。
他们一人双马,昼夜疾驰,过兵库,经明石,须臾不敢停歇。他们知道,安艺的毛利与备前的宇喜多,是西国屏障,是能否第二次组建“西军”的关键。
然而淀殿却不知,信使抵达广岛城下时,人马皆被汗水和尘土包裹。檄文被郑重送入,毛利辉元展开书信,脸上不见波澜,只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的中国地区地图。而在冈山城,年轻的宇喜多秀家读信后,面露激愤,但目光却瞥向身旁老臣,寻求着被人劝阻下来。
走近畿的信使相对惬意些,他们分作数队,利用发达的驿站系统,接力传递。唯一辛苦些的就是一路则深入美浓,送往岐阜的织田秀信(信长之孙),这位“天下人”的后裔的队伍。而最痛苦的是到了岐阜城,织田秀信看着檄文,或许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将信纸轻轻放下。
而后青山修理亮那位老臣只是不咸不淡的来了句:“使者辛苦,望速归莫要让御母堂样久候,鄙藩便不久留了。”
至于清洲藩的福岛左卫门大夫,直接就关了城门,信使一顿嚎叫才唤出了左卫门大夫,而那匹夫竟揉着惺忪的睡眼道:“那个逆子,十岁就想打我,这事我管不住的。”
送信去北陆道与东海道,分别去寻前田利长与吉田侍从的信使虽是一队,但是到了近江国分开后命运却是天差地别:前往加贺的信使需穿越险峻的山道;前往东海道的则沿平坦官道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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