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因果渡厄(2/2)
说罢,她竟微微俯身,向着那尊金身佛像,极其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当她重新直起身时,那平静的语调里终于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宿命般的喟叹:“今日你踏足此间,今日你我母子相认……这一切,皆是业力流转,早已种下他日之果的因。”她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是看透一切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佛祖……未曾欺我。祂只是……也未曾放过我罢了。”
“母亲!您……”风少正彻底失语,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母亲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着他的认知,将他自以为熟悉的世界砸得粉碎。
然而,母亲似乎对他的惊骇与茫然毫不在意。她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那低沉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计算着流逝的岁月与轮回的次数。她的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残酷的传说,平静得令人心悸:
“若我没记错……你……应该是第四个了。”她终于微微侧过头,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视,穿透烛火的微光,牢牢锁定了风少正苍白的面孔,一字一顿地宣告道,“第四个……以‘风少正’之名,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风少正怔怔地望着母亲平静无波的侧脸,巨大的震惊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仿佛一层无形的伪装被彻底剥落,他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内翻涌的余悸,声音带着一丝被洞穿后的疲惫与坦然:
“母亲,”他开口,问出了那个自“醒来”便如影随形、啃噬他心魂的终极困惑,“那么……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母亲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恒定的节奏。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似乎更深地沉入了佛像慈悲而漠然的金身之中。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笃定:
“上一个‘你’……也曾这样问过。”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风少正心中激起新的涟漪——原来,困惑并非独属于他,而是每个“风少正”共有的迷惘。
紧接着,母亲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你所来的那个世界……同样真实。”她微微侧过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察。
风少正心头一震,这答案既解答了他的困惑,又带来了更深的迷茫。他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您是如何看出……我并非您真正的孩儿?”他凝视着母亲,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怨恨或疏离。
出乎意料地,母亲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疏远,反而糅杂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扭曲的包容与痛苦。她轻轻摇头,声音柔和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不,孩子,你错了。”她的目光落在风少正身上,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只要你……还在这具名为‘风少正’的肉身之中行走,只要你……还唤我一声母亲……”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么,无论里面住着谁的魂灵,你……都是我的孩子。”
然而,那抹柔和瞬间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尊高高在上的佛像,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在向一个无形的存在诉说:“佛祖……他只是……把我真正的正儿……藏起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无尽的哀伤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藏在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藏起来……”风少正喃喃重复,母亲的话如同迷雾,将他层层包裹,心中的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加浓重。他张了张嘴,正欲追问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佛祖、关于倒悬海更多秘密……
“好了。”母亲却已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带着送客之意,“时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她重新闭上眼,手中的佛珠再次规律地攒动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镇压回心底,“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今日你我母子所言……切莫向你父亲提起半字。”她微微停顿,侧耳仿佛在倾听什么无形的存在,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与无奈,“佛祖……会不高兴的。”
风少正喉头滚动,将已到唇边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默默起身,退到那扇厚重的祠堂门扉处。昏暗中,他最后望了一眼母亲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神秘莫测的背影。这位母亲,她知晓世界的秘密,她深陷于失子之痛与对多个“风少正”的矛盾情感之中……她身上缠绕的谜团,如同蛛网般复杂,隐隐指向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
然而,在转身离去的瞬间,风少正心中却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一点——无论她的身份多么神秘,无论她的行为多么难以捉摸,那份身为母亲对子女的真挚关爱,那份将他(无论灵魂是谁)视为己出的、近乎偏执的守护之心……绝不会错。
他停在门口,手扶门框,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而坚定地传入寂静的祠堂:
“母亲,”他顿了顿,仿佛在向自己,也向身后的母亲宣告一个崭新的开始,“我是风少正。”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一直都是。”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轻轻拉开门扉,身影融入了门外微凉的夜色之中。
祠堂内,只剩下佛珠攒动的低响,以及那尊金身佛像在烛火摇曳下,投下的、巨大而沉默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