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2)
1935年的春寒比往年来得更久,正月底的上海闸北,巷口的积雪融了又冻,青石板路滑得能照见人影,踩上去咯吱响,像极了难民们冻得发僵的骨头在打颤。朝歌膳房的木门早被潮气浸得发黑,门轴缺了油,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哀鸣,跟巷子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混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朱成碧正蹲在灶前刮锅垢,铁铲蹭着发黑的锅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响——锅里熬的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粥面上飘着几片枯黄的荠菜叶,是阿强冒着雪从郊区的野地里挖的,还掺了点去年剩下的碎玉米,颗粒分明,却带着股陈腐的霉味。“粮农说,今年华北旱得更凶,黄河边的地裂得能塞进拳头,连种子都留不下,”阿强早上回来时冻得嘴唇发紫,“这碎玉米还是他藏在炕洞里才没被日军搜走的,说‘给逃难的乡亲们填肚子,比被鬼子抢去喂马强’。”
灶台上摆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半块硬邦邦的糠饼,饼上还沾着点草屑,是今早一个从北平逃来的学生留下的。那学生叫沈青,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的蓝布学生装满是补丁,袖口磨得露了棉絮,手肘处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旧棉花。他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收音机零件盒,盒盖用铁丝捆着,生怕散了:“日军占了北平的学校,说我们‘宣传抗日思想’,把课本全堆在操场上烧了,火苗窜得比屋顶还高。我连夜逃出来,走了二十多天,白天躲在庄稼地里,晚上赶路,就靠这点糠饼撑着,有时候一天就啃一口。”
阿福蹲在旁边擦竹篮,竹篮的提手断了一根,用麻绳紧紧捆着将就用,竹条上的毛刺刮得他手心发红。“陈太太,巷口的日军岗哨又加了铁丝网,”少年的手冻得发紫,指节上裂着好几道小口子,渗着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今早送粥去难民营,看见两个伪军在搜难民的包袱,连孩子的尿布都要翻开看,还骂骂咧咧的,说‘防着藏抗日传单’。有个老婆婆不肯让搜,被他们推在地上,包袱里的半袋小米撒了一地,老婆婆趴在地上捡,他们还笑着踩……”
朱成碧停下手里的铁铲,往灶里添了根湿柴,火苗蔫蔫地跳了跳,冒出的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张婶呢?让她把后院那批旧棉衣拆了,重新絮点芦花,”她抹了把眼角的泪,声音带着点沙哑,“昨儿个来的那个张老太,冻得连路都走不动,身上的单衣薄得像张纸,风一吹就贴在身上,再不添点暖和的,怕是熬不过这几天。芦花是阿强上礼拜去河边割的,晒得干,比棉花轻便,也能挡点寒。”
话音刚落,张婶就扶着个拄拐杖的老木匠进来了。老木匠姓周,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全白了,梳得却整齐,左手少了两根手指,空荡荡的袖口晃着,是在天津修铁路时被日军的刺刀砍的——当时他不肯给日军抬炮,被日军抓住,硬生生剁了两根手指。“姑娘,求口热粥喝,”老人的声音发颤,拐杖头磨得发亮,一看就拄了很多年,“天津的铁路被日军占了,他们抓我们去修炮楼,白天干十五个时辰的活,晚上就关在茅草棚里,吃的是掺沙子的高粱米。我偷偷跑出来,老伴和儿子都被他们杀了,儿子才十六岁,就因为多说了句‘鬼子不是人’,就被他们用枪托活活打死……”
朱成碧赶紧舀了碗热粥递过去,粥勺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她又从灶台上拿了块冻豆包——是前几天蒸的,用的是最后一点小米面,蒸出来的豆包又小又硬,却带着股淡淡的米香:“您慢点喝,粥烫。后院有柴房,铺了稻草,您先住着,等天暖和点,再想办法。要是您不嫌弃,以后就帮着膳房修修桌椅,咱们有粥一起喝。”
周木匠接过粥碗,手抖得厉害,粥洒了些在手上,他却没擦,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眼泪掉在粥碗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陈玄这时从外面回来,灰布棉袍上沾着雪,领口别着个铜制烟盒,烟盒很旧,表面的铜绿都磨掉了些——这是地下党联络员老吴给的,里面藏着张用米汤写的密信,得用醋熏才能显影。他进门先跺了跺脚上的雪,雪沫子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化成水:“华北出事了,”他把烟盒轻轻放在灶台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日军逼着国民政府签了《何梅协定》,把河北、察哈尔的主权全让出去了,现在北平、天津到处都是日军的岗哨,老百姓稍微多说一句‘抗日’,就被抓去‘问话’,好多人进去了就没出来。”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传单,传单边缘都磨破了,上面印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黑体字,是沈青从北平带来的:“沈青说,北平的学生都在罢课游行,举着标语喊口号,却被军警用水龙和警棍打,水龙里的水是冰的,浇在身上,冻得人直打哆嗦。好多学生都被抓进了监狱,监狱里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只能睡在地上,每天就给一碗冷粥。”
朱成碧接过传单,小心地折好,藏进账本夹层——账本已经用了两年,纸页都泛黄了,里面还夹着去年张营长留下的半块冻豆包和那片干枯的枫叶,冻豆包早就硬得像石头,枫叶却依旧红得刺眼。“咱们藏在灶膛夹层的草药,没被发现吧?”她问,眼里满是担忧——那是老魏上月从皖南送来的柴胡和金银花,是治感冒和痢疾的良药,现在外面根本买不到。
陈玄摇头,走到灶膛边,用铁铲轻轻拨开灶灰,露出里面的夹层:“放心,我用‘掩气诀’把药味盖住了,就算日军来查,也只会以为是灶灰味。只是粮越来越少了,刚才去米行,王老板说,日军把上海周边的粮库都封了,只许卖掺了沙子的‘混合米’,还卖得死贵,一斤要五十文,比上个月贵了两倍。”
入春后,天还是冷得刺骨,刮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人脸上生疼。难民营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从华北逃来的,有的衣衫褴褛,有的带着伤,还有的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朝歌膳房的粥锅从早到晚都没停过,却还是不够分,晚来的人只能喝到些粥水,连野菜叶都捞不着。
有天早上,朱成碧刚推开店门,就看见巷口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穿的棉袄破得露了棉絮,怀里紧紧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用块破布裹着,脸冻得发紫,连哭声都微弱得像小猫叫,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证明还活着。“这是从保定逃来的,”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叹着气说,“她男人被日军抓去当劳工,说是去修工事,到现在都没回来。她怀着孕逃出来,在路上生的孩子,没吃的没喝的,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昨晚就躺在这儿,我给了她块烤红薯,她舍不得吃,全喂给孩子了。”
朱成碧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女人扶起来,女人的身体烫得吓人,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水……孩子……”。她让阿福去烧锅热水,又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件旧棉袄,是陈玄给她做的,虽然有点旧,却很厚实,她毫不犹豫地拆了,取出里面的棉花,给婴儿做了个小襁褓。陈玄这时也回来了,见状赶紧用指尖在婴儿眉心点了点,一缕淡金色的暖光注入——婴儿的哭声终于大了些,小手还抓了抓襁褓,女人看着孩子,眼泪掉在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谢谢你们,你们是我们娘俩的救命恩人……要是孩子能活下来,我一定让他记着你们的好。”
沈青这时也过来帮忙,他蹲在旁边给女人喂水,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沈青会修收音机,前几天把膳房里那个破旧的收音机修好了,每天晚上都能收到北平的抗日广播。“今晚有重要消息,”沈青调试着收音机,旋钮上的漆都掉光了,露出里面的金属,“听说红军到了陕北,要跟东北军合作抗日,咱们终于有盼头了!以后再也不是咱们自己跟鬼子拼了,会有更多人跟咱们一起抗日!”
难民们听到这话,都围了过来,挤在收音机旁,屏住呼吸听着。收音机的信号不太好,滋滋啦啦的,却没人抱怨。当广播里传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口号时,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一个从东北逃来的老汉抹着泪说:“要是早这样,咱们的孩子也不用遭这份罪了……我儿子要是还在,也能跟着红军一起打鬼子了。”
入夏后,上海的天气变得闷热,像个大蒸笼,让人喘不过气。难民营里开始流行痢疾,不少难民上吐下泻,浑身无力,却没药治。朱成碧和陈玄急得团团转,老魏送来的草药早就用完了,去药铺买,药铺老板却摇着头说“日军把治痢疾的药都扣了,说是‘军用物资’,老百姓想买都买不到,就算有,也贵得离谱,一般人根本买不起”。
周木匠这时拄着拐杖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野菜,叶子绿油油的,是马齿苋。“姑娘,这种草能治痢疾,”老木匠的声音很肯定,“我在天津的时候,村里闹痢疾,没钱买药,就靠吃这个好的。这种草到处都是,郊区的田埂上、河边都有,咱们去挖点回来,煮水给生病的难民喝,肯定管用。”
朱成碧听了,赶紧让阿福和阿强跟着周木匠去挖马齿苋。中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地面滚烫,他们却不敢停,手里的镰刀不停地割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很快就干了。周木匠虽然少了两根手指,却割得很麻利,他说“多挖点,能救一个是一个,咱们不能看着乡亲们活活病死”。
挖回来的马齿苋洗干净,放进大锅里煮,水开后,一股清苦味飘了出来。朱成碧给每个生病的难民舀了一碗,看着他们喝下去,心里既期待又紧张。没想到第二天,真的有难民说“不拉肚子了,身上也有力气了”,朱成碧松了口气,赶紧让张婶把剩下的马齿苋晒干,藏在腌菜缸底,以备不时之需。“还是周师傅有办法,”朱成碧笑着说,“等以后太平了,咱们请您做套新家具,放在膳房里,让大家都记住您的功劳。”
周木匠摆了摆手,笑得很朴实:“姑娘,别说这些客气话,咱们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只要能把鬼子赶出去,我就算是累死,也心甘情愿。”
七月的一天,天阴得像要下雨,却没掉一滴泪。日军突然在闸北进行“大搜查”,说是“抓捕共党分子”,街上到处都是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和伪军,手里拿着“可疑人员名单”,挨家挨户地查,稍有不顺从,就拳打脚踢。
十几个日本兵踹开朝歌膳房的门,军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们翻箱倒柜地查,碗碟摔得满地都是,连腌菜缸都要掀起来看,缸里的咸菜撒了一地,散发着酸味。沈青藏在柴房的收音机零件盒被搜了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日本兵举起军刀就要砍,嘴里还喊着“八嘎!抗日分子!”。
周木匠突然扑上去,用身体挡住沈青,他的拐杖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只是个学生,你们别杀他!要杀就杀我!我是中国人,我不怕你们!”
日本兵一脚把周木匠踹倒,周木匠摔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却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日本兵的军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周木匠却没怕,眼睛瞪着日本兵:“你们这些鬼子,迟早会被我们赶出去的!中国人民是不会屈服的!”
陈玄赶紧上前,从怀里掏出几盒日本烟,又塞了些银元给那个日本兵,脸上陪着笑:“太君,误会,都是误会!他只是个木匠,脑子不太好使,这学生是来投奔亲戚的,不懂事,您别跟他们计较。这些烟和钱,您拿着,买点酒喝。”
日本兵收了烟和银元,脸色缓和了些,对着其他日本兵摆了摆手:“走!”说完,还狠狠踹了周木匠一脚,才扬长而去。
等人走后,大家赶紧把周木匠扶起来,张婶用布条帮他擦嘴角的血,沈青扶着周木匠,眼泪掉了下来:“周师傅,谢谢您……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您。”
周木匠笑了笑,拍了拍沈青的手:“傻孩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你是学生,是国家的希望,以后还得靠你们建设国家呢。我这把老骨头,挨几脚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入秋后,时局更乱了。日军在上海增兵,军舰停在吴淞口,炮口对着闸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随时准备扑上来。每天都有飞机在天上盘旋,撒着“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传单,传单飘在地上,被难民们踩在脚下,谁也不看。
难民们越来越怕,有的想往南方逃,却发现路都被日军封了,路口设了岗哨,盘查得很严,“说是‘防止流民闹事’,其实就是不让咱们走,想把咱们困在这里,当他们的‘顺民’。”一个从南京逃来的难民说,“我听说南京那边也不太平,日军在周边修了很多炮楼,怕是迟早要打过来。”
朱成碧和陈玄商量着,得把膳房的物资转移到租界里,闸北太危险了,随时可能被日军搜查,物资要是被搜走,难民们就没了指望。他们找杜先生帮忙,杜先生在租界里有个小仓库,平时用来放洋行的货物,现在正好空着。“现在闸北太危险了,”杜先生坐在膳房的板凳上,喝着小米粥,“日军随时可能动手,你们得早做打算,最好把难民也转移到租界边缘,至少租界里有工部局管着,日军不敢太放肆,能安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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