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胜利前夕(1/2)
民国三十三年的初春,来得比往年更迟疑一些。黄浦江封冻了一冬的意志,终于在暖湿东南风的持续叩问下,彻底瓦解。巨大的冰层崩裂、消融,化作无数碎琼乱玉,随波逐流,最终都汇入那浑黄而亘古的江流之中。不再有碎冰撞击石阶那清冽又孤绝的脆响,取而代之的,是江潮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拍打堤岸的“哗啦”声,那声音厚重而湿润,裹挟着一种泥土与水生植物混合的、属于春天的暖意,一阵阵漫过十六铺码头被车轮与脚步磨得光亮的煤渣路。路面积存的残雪早已了无痕迹,被早春尚显温和的日头晒得板结发硬,偶尔有日军的军用卡车呼啸而过,轮下扬起的尘土里,竟隐隐混着一丝新麦的香气——那是从苏北农场冒险偷运进来的,码头上的老搬运工蹲在趸船边,用铜烟锅敲着鞋底,压低了声音说:“小鬼子的气数,眼见着就到头喽……前线的铁壳船,连重油都快加不起了,有的巡逻艇,只能烧木柴,突突突地冒黑烟,像个痨病鬼。”
就在这码头旁,屋檐低垂处,“朝歌食肆”那扇糊着毛边纸的木门终日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也迎纳着时代缝隙里的一切消息。灶膛里的煤块烧得正旺,幽蓝的火苗温柔而执拗地舔着硕大的锅底,将一锅用新米熬煮的粥搅得“咕嘟咕嘟”作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那淡白色的粥汽,不再是单纯的米香,里面巧妙地融入了去年窖藏的金桂的甜郁气息,丝丝缕缕,固执地飘出雕花的窗棂,掠过码头上杂乱的人影与货物,钻进那些背着破烂包袱、面有菜色的难民鼻腔里,引得他们频频回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光亮。
朱成碧正站在灶前,微微倾着身子,用一把半人高的黄杨木长勺,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她的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韵律感,手腕轻转,勺底便贴着锅壁滑过,防止米粒黏连。她的指尖不小心沾到了一粒滚烫的米,那饱满的米粒还带着灶火的温度。这米是周阿公上周从相熟的苏州河渔民手里换来的,渔民当时将米袋递过来时,手上还有芦苇的划痕,他神秘地低语:“朱老板,这米……是在鬼子粮秣队眼皮子底下藏的,装在掏空的芦苇杆里,顺着河水悄悄漂下来的。您看,颗颗都这么实在,熬出的粥油,厚得能浮起铜钱呢。”
就在这时,一声急切中带着破音的呼喊,像一颗石子投入相对平静的湖面,骤然打破了食肆内外的微妙平衡。
“朱老板!陈哥!老吴来了!还带了大消息!”
是小石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衫,裤腿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仿佛刚从某个泥泞的角落狂奔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张皱巴巴、边角已被风吹出毛边的《新华日报》。那报纸被他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护在怀里,仿佛不是纸张,而是稀世的珍宝,是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簇火把。
陈玄刚好从后院的仓库里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磨得发亮的铁皮——那是周阿公渔船上的舵轴部件,昨天发现有些松动,他连夜拆下来细细打磨。听闻喊声,他脚步猛地顿住,铁皮上未及擦净的细碎铁屑簌簌落在地上,他也顾不上了。小石头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扑到食肆门口,不由分说地将报纸塞进他手里,气息尚未喘匀,声音带着跑岔气的颤音:“陈哥!你快看!快看头版!八路军……八路军收复晋察冀五座县城了!华北,华北开始局部反攻了!”
陈玄接过报纸,指腹最先感受到的,是粗糙纸张上尚未完全干透的油墨,还带着点印刷厂里特有的、微热的温度。他将报纸在门口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桌上摊开,头版上那粗壮的黑体字,如同惊雷般闯入眼帘——“八路军冀中军区攻克河间县城,收复五座据点,华北局部反攻取得重大胜利”。标题下方,配着一幅笔法略显稚拙却充满力量的素描画:衣衫或许褴褛但精神昂扬的八路军战士,高举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屹立在刚刚攻克的县城城楼上,背景是无数欢呼雀跃的百姓身影。报纸的角落,还有一行不那么起眼,却同样分量千钧的小字:“自开春以来,八路军已收复华北县城二十余座,破坏日军铁路线百余公里”。
朱成碧手中的长勺停在了半空。粥锅里,气泡“咕嘟”一下,溅出几滴滚烫的米汁,落在灶台边缘,很快便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又被灶火的余温烘干。她放下勺子,快步走到陈玄身边,指尖带着厨房里的温热,轻轻抚过报纸上那幅素描画,尤其在“河间县城”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眶毫无征兆地发热、发潮。她想起去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吴裹着一身寒气闯入食肆,冻得嘴唇发紫,胡茬上结着冰凌,却依旧压不住话语里的兴奋,说“日军要收缩防线,把精锐调往太平洋”。当时她心中虽怀希望,却也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忧虑,不知这反攻的号角,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吹响。此刻,报纸上这力透纸背的“收复”二字,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头,猛地堵在心口,那感觉,又酸又胀,又暖又疼。
“老吴人呢?他人在哪里?”朱成碧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向门外。
“在……在码头呢!”小石头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他说怕有日军巡查,没敢直接过来,让我先把报纸送过来!”他喘着气,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老吴说了,这报纸是延安通过地下交通线,一站一站转来的,消息绝对错不了!他还带了组织的密信,说要跟你们具体商量运送药品的事情!”
陈玄已经迅速将报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围裙前的大口袋里,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枚易碎的鸟蛋。他对小石头吩咐道:“你去,小心点,把老吴接过来,一定走后门,别让闲杂人看见。”随即又转向朱成碧,语速加快:“我去把仓库的门闩上,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生面孔。”
朱成碧会意地点头,立刻转身往灶膛里又添了块耐烧的煤,将粥锅下的火苗调得小了些。她借着添煤的姿势,目光飞快地掠过窗户,投向不远处的码头。几个日军士兵依旧靠在检查关卡的木柱旁,手里夹着烟卷,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神情不像往日那般凶悍警惕,反而有些懒散,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远处雾气迷蒙的江心,像是在担忧着什么——这疑虑直到后来才从路易那里得到证实,他们是在惧怕神出鬼没的美军潜艇,最近已有好几艘日军的运粮船,在长江口外不明不白地沉没了,连带着船上的士兵和给养一同葬身鱼腹,这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底层士兵中悄悄蔓延,带来了无声的恐慌。
没过多久,后门传来约定好的、有节奏的轻轻叩击声。小石头领着老吴闪了进来。老吴还是那身标志性的灰布棉袍,袖口处磨破了,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旧棉絮,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但这些都掩盖不住他眼中那灼灼的光亮。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装着密信和一些不便公开的油印传单。一进门,他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直切主题:“朱老板,陈先生,让你们久等了!这次来,一是给你们,也给食肆里信得过的同志们,送来这胜利的消息,给大家鼓鼓劲;二是有紧急的新任务——前线,尤其是晋察冀军区,盘尼西林和治疗外伤的磺胺极度短缺,必须在四月初送到,否则……否则很多伤员恐怕就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朱成碧赶忙给老吴盛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递到他手里:“老吴,先别急,喝碗粥,暖暖身子,慢慢说。这华北的反攻,具体情形怎么样?日军有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扑?”
老吴接过碗,也顾不得烫,仰头喝了一大口。那温热的、带着米油香气的粥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连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也恢复了知觉。“反扑?日军哪还有那个力气!”他放下碗,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他们把华北能打的精锐师团,差不多都抽调到豫湘桂战场上去了,留下的据点里,大多是老弱病残,还有不少是强征来的伪军,士气低落到极点!有的据点,枪都不够人手一支,咱们的游击队,往往一个夜袭冲锋就拿下来了!”他从包袱里小心地掏出一张油印的、字迹密密麻麻的传单,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一串地名,“你们看,河间、任丘、献县……这些可都是鬼子经营了多年的重要据点,现在全被咱们拔除了!铁路线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他们想从后方运兵增援,都找不到一条通畅的路!”
陈玄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味的传单,仔细地、一行一行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破坏铁路线百余公里”那行字上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掂量这其中蕴含的巨大意义。“那么,豫湘桂那边呢?日军是不是真的像之前情报显示的,要拼命打通所谓的大陆交通线?”
老吴闻言,脸上兴奋的神色稍稍收敛,变得凝重起来:“是真的。日军在上个月,就在河南发动大规模进攻了,郑州……已经丢了,洛阳那边也打得异常惨烈。他们是狗急跳墙了!在太平洋上,马绍尔群岛丢了,塞班岛也岌岌可危,东南亚的油田被美军轰炸机重点照顾,他们急于从我们中国内陆抢出一条通道,打通从东北到越南的交通线,用来运输兵力、掠夺物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又带上了一丝铿锵,“不过,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的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就在他们所谓的‘后方’广泛活动,袭扰他们的运输队,破坏他们的补给线。就在昨天,我还接到消息,说日军的一支运输队在湖南境内被新四军伏击了,整整十几车的粮食和弹药,全被咱们截了下来!”
正当几人低声商议之际,食肆的前门再次传来了敲门声。这次不是日军那种蛮横的踹门,也不是老吴那种谨慎的叩击,而是一种带着点洋派规矩的、轻柔而持续的“笃笃”声。朱成碧心中一动,走过去,透过门缝向外窥看——果然是路易洋行那个相熟的伙计,他手里拿着一个样式考究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封口处,赫然印着法国领事馆专用的火漆印章。
“朱小姐,这是路易先生吩咐我务必尽快送来的,”伙计将信封递过来,同时压低了嗓音,“路易先生说,盟军在欧洲有了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让你们赶紧看看,也好安心。”
朱成碧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迅速关好门,回到桌边。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英文报纸的剪报,以及路易先生亲笔书写的、字迹略显潦草的中文批注。剪报的标题是用巨大的黑色字体印刷的:“AlliedForcesLandNorandy”(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标题下方,配着一幅颇具冲击力的新闻照片:无数盟军士兵,正从庞大的登陆艇上跃下,顶着密集的炮火,冲向诺曼底那片硝烟弥漫的海滩。路易的批注写在照片旁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6月6日,盟军成功开辟欧洲第二战场!德军如今被苏军在东线和盟军在西线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快撑不住了!据可靠消息,日军驻欧洲的各情报站点已开始秘密撤离,他们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了!”
“诺曼底……登陆!”陈玄凑过来,只看了一眼,眼中便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德军陷入两面作战的绝境,肯定再也顾不上远东,更别提援助日本了!日军之前幻想着与德军东西夹击苏联的战略妄想,这下是彻底破灭了!”
老吴也赶紧凑过来,他虽然看不懂那些曲里拐弯的英文字母,但照片上那宏大的战争场面、士兵们冲锋的姿态,是无需语言也能理解的。“盟军都已经在欧洲本土登陆了,”他激动地搓着手,“那太平洋上的美军,是不是也快打到日本的家门口了?”
“快了!肯定快了!”朱成碧指着剪报下方一行补充说明的小字,“你看这里写着,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攻克了马绍尔群岛,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就是菲律宾!麦克阿瑟将军发出了‘我将归来’的誓言,日军的联合舰队经过连番消耗,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阻挡!”
老吴猛地放下粥碗,霍地站起身,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既然如此,咱们的药品运输计划,必须立刻行动,抓紧这宝贵的时机!现在日军两头吃力,顾此失彼,对内陆运输线的控制力大不如前。我已经和苏南地区的渔民兄弟联络好了,他们会用渔船上的特制暗格帮忙藏匿药品,通过内河网络,一站一站地安全送到晋察冀根据地,绝不会耽误救治伤员!”
陈玄沉稳地点点头:“药品的筹集和上海段的运输,我去和路易先生沟通。他之前就利用外交特权,帮我们成功运送过一批盘尼西林,有专门的外交车辆和免检邮袋,日军目前还不敢公然搜查。”
朱成碧也立刻补充道:“我这边再赶制一批芝麻饼,用料扎实些,给沿途帮忙的渔民和交通员们路上当干粮,他们风里来雨里去,最是辛苦。”
送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老吴,食肆里暂时恢复了往常的忙碌,只是那“咕嘟咕嘟”的熬粥声里,似乎也注入了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节奏。陈玄拿着那张珍贵的诺曼底登陆剪报,坐在角落的桌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反复细看,不时还用铅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写写画画——那是在根据各方信息,分析日军目前兵力分布的薄弱环节,寻找最安全可靠的运输路线。朱成碧则在灶房里,开始和面准备烤制芝麻饼。面粉是从租界的洋行里买来的上等货,比日常吃的糙米要金贵不少,但耐饥顶饿。她特意多放了些糖和芝麻,将饼胚做得厚实,烤得两面金黄,咬一口酥脆掉渣。她用干净的油纸袋将饼仔细包好,还在袋口系了一个小巧的、象征着平安的蝴蝶结。
这一夜,朝歌食肆后院的灯光,一直亮到月过中天。陈玄在充当临时工坊的仓库里,整理着平日里收集来的各种边角料铁皮,他要亲手敲打出一些密封性好的铁皮盒子,用来分装那些珍贵的药品。铁皮盒子不仅能防潮,更重要的是,可以在盒子外面仿照“汪伪民生工厂医疗器械”的样式,喷印上标识和字样,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朱成碧就在他身旁,借着那盏昏暗但温暖的煤油灯光,将路易带来的药品一一分类。晶莹的盘尼西林粉末被小心地装入棕色的小玻璃瓶,用蜡密封瓶口;白色的磺胺药片则用裁剪好的油纸仔细包裹,每十片一包。她在每个包装上都用极细的笔标明了数量和用途,生怕在漫长的运输途中出现任何差错。
清冷的月光,透过仓库高窗上破损的窗纸,静静地洒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陈玄手里拿着半旧的锉刀,一丝不苟地将铁皮盒边缘的毛刺打磨光滑,避免粗糙的接口划破药品的包装。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那张摊开在工具箱上的诺曼底登陆剪报,照片里盟军士兵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冲锋的身影,让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比起那些在异国海滩上流血牺牲的士兵,自己在这相对安全的食肆仓库里,付出的这点辛劳,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他还有这方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朱成碧熬煮的热气腾腾的粥,有老吴、周阿公、路易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甘冒风险的伙伴。
“还没弄完吗?夜深了,寒气重。”朱成碧端着一碗刚热好的粥,轻手轻脚地走进仓库,递给陈玄,“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别累坏了。”
陈玄接过碗,碗壁传来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喝了一口那香滑的粥,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开来,仿佛连疲惫的筋骨都得到了抚慰。他望着朱成碧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就快好了,再处理完这几个盒子就行,明天一早绝对能派上用场。你也别熬太晚,明天不是还要去法租界找路易先生具体落实车辆的事情吗?”
朱成碧点点头,顺势坐在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上,也仰头望着窗外那轮清辉凛凛的月亮,轻声问道:“陈玄,你说……等有一天,抗战真的胜利了,天下太平了,我们还能再见到路易先生,还有总是帮我们传递消息的皮埃尔神父他们吗?”
陈玄停下手里的活计,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能,一定能。到那时候,我们就堂堂正正地请他们来咱们食肆做客,用最好的新米熬粥,请他们好好尝尝,再一起看看,这上海滩真正和平的、自由的春天,该是什么模样。”
朱成碧听了,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中映着月光和灯光,闪闪发亮:“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晨,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朱成碧和陈玄便收拾停当,出发前往法租界。朱成碧手里提着那个装满芝麻饼、系着蝴蝶结的油纸袋,陈玄则背着一个半旧的布包,里面除了老吴留下的药品详细清单,还有一本路易先生之前借给他阅读的、关于机械原理的英文手册——这算是给路易的“回礼”,那位法国绅士对机械有着浓厚的兴趣,上次闲聊时曾提过这本手册他尚未读过,陈玄一直记在心里。
与公共租界相比,法租界的街道显得更为整洁有序。路上的行人衣着体面,连黄包车夫都将车身擦拭得锃亮。偶尔能看到穿着剪裁合体西装的洋人,手里拿着刚出版的报纸,三三两两地走在路边,低声交谈着,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诺曼底登陆成功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也让这些身在上海的同盟国侨民看到了战争结束的曙光。他们之前同样忧心忡忡,害怕德军在欧洲取得决定性胜利后,日军会趁机扩大在亚洲的侵略,甚至完全占领这些孤岛般的租界。
霞飞路两旁的法国餐厅和咖啡馆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挂起了红、白、蓝三色的盟国旗帜。那些旗帜在带着暖意的春风里猎猎飘展,显得格外醒目。一些大的商铺甚至在临街的橱窗上,贴出了用中法两种文字书写的大幅标语:“庆祝诺曼底登陆伟大胜利!”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几辆美军的吉普车停在路边,年轻高大的美国士兵坐在车里,笑着将口袋里带来的巧克力分发给围拢过来的中国孩子们。不远处站岗的日军士兵,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驱赶或挑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尽量避免与盟国人员发生直接冲突,毕竟美军的轰炸机已经不止一次光顾过上海周边的日军军事目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路易洋行那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远远看见朱成碧和陈玄走来,立刻殷勤地迎上前,脸上堆着熟稔的笑容:“朱小姐,陈先生,早上好!路易先生特意吩咐过了,您二位来了,直接请上二楼他的办公室就好。”
走进洋行宽敞的一楼大厅,里面的气氛比往常要热烈许多。几个中外职员正围在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旁,聚精会神地收听着里面传来的、带着滋滋电流声的英语新闻播报,不时低声交换着关于诺曼底战局进展的看法。看到朱成碧和陈玄,他们都友善地点头微笑示意。路易先生本人正从铺着厚地毯的旋转楼梯上快步走下,他今天穿着一套熨帖的灰色条纹西装,系着一条颇为喜庆的红色领带,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手里甚至还端着一个精致的红酒杯,杯底残留着少许宝石红色的酒液。
“朱!陈!你们来得正好!”路易热情地张开手臂,用法语混合着中文高声招呼,“快,请上楼到我办公室坐!我刚和纽约的朋友通过长途电话,盟军在诺曼底的推进非常顺利,德国人的防线正在崩溃!”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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