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姑苏烟雨润无声(2/2)
这番安排正合众人之意,自是纷纷称谢。在仆役的引领下,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早已打扫洁净、布置雅致的客房。热水很快送来,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带着皂角的清香。屏退下人后,赵莽几乎是立刻脱去那身几乎结成硬壳的外衫,露出精壮上身和肩上狰狞的伤疤,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浸入热水之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陈文和小栓子也仔仔细细地清洗着积攒了多日的污垢,仿佛要将那段可怕的经历也一并洗去。
晚宴设在一处名为“听荷”的临水小轩。此时已无荷花,但窗外月色如水,洒在略微波动的池面上,碎银一般,偶有鱼儿跃出,发出“噗啦”轻响,更显静谧。宴席并未大肆铺张,但菜式极其精致,皆是地道的苏帮风味:清炒河虾仁晶莹剔透,松鼠鳜鱼酸甜酥脆,蜜汁火方油润不腻,蟹粉豆腐鲜香滑嫩,还有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腌笃鲜,汤色清亮,滋味醇厚。皆是温和滋养之品,恰到好处地抚慰了被西北粗犷饮食折磨许久的肠胃。
席间气氛轻松融洽。蔡明远与闻讯赶来的蔡夫人并未过多追问黑水城的惊险细节,只温和地关切几人的身体状况,询问西北风物与中原的差异,闲话些姑苏近来文人雅集、书画市场的趣闻,品评着菜肴的火候调味。蔡夫人更是不住地给蔡若兮和众人夹菜,眼神慈爱,言语间满是对徐逸风等人的感激之情。
“逸风啊,此次真是多亏有你。”蔡明远亲自执壶,为徐逸风斟上一杯温热的、香气醇厚的绍兴花雕,“小女性子倔强,非要往那等险地去,若非有你这般稳重可靠之人同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蔡某无以为谢,仅以此薄酒,聊表寸心。日后但有所需,蔡家定当竭力。”他态度恳切,言辞真诚,完全是一位对女儿安危后怕不已、对恩人感激不尽的父亲形象。
徐逸风起身,双手接过那白瓷酒盏,语气谦和依旧:“蔡公太客气了。晚辈与蔡小姐机缘巧合同行,自当尽力护持。况且,蔡小姐天资聪颖,胆大心细,于机关古文一道颇有见解,此行能屡次破险,实赖她之力甚多。晚辈岂敢独居其功。”他巧妙地将话题焦点引向蔡若兮的聪慧与勇敢,不着痕迹,听来真诚自然。
蔡明远闻言,眼中笑意更深,看向女儿的目光满是毫不掩饰的慈爱与骄傲,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她呀,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读了几年新学,心就更野了,就爱钻研那些故纸堆里的奇闻异事,这次怕是没少自作主张,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吧?”言语间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既为女儿感到骄傲又忍不住为其冒险而担忧的慈父。
蔡若兮被父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嗔道:“父亲,我哪有…”脸颊却因父亲的夸奖和众人的目光而微微泛红,心中那点模糊的不安渐渐被这熟悉的、温暖的家庭氛围所驱散。
宴席在温和融洽的氛围中继续。徐逸风与蔡明远聊起古籍版本鉴别,从宋刻本与明刻纸质墨色的差异,谈到《永乐大典》正本的下落之谜;又论及江南园林的营造心得,假山如何叠石才有真山意趣,理水如何迂回方能无尽之意。徐逸风言谈从容,引经据典,见解精到,甚至对席间一道“荷叶粉蒸肉”的火候老嫩、糯米浸泡时间都能品评得头头是道,展现出的博学与见识令蔡明远眼中赞赏之色愈浓,直呼遇到了知音。蔡若兮在一旁听着,看着父亲与徐逸风相谈甚欢,心中也渐渐被安宁与欣喜填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蔡明远似想起什么,用布巾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逸风,此前收到小女简短家书,只含糊提及在黑水城似有些惊人发现,似乎远超寻常西夏遗迹?可惜信中不便详述,引得我这几日也是好奇得很。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所在?竟让你们遭遇如此险阻?”他问得自然,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古迹的好奇与学者般的探究欲,仿佛只是出于对考古轶事的兴趣,并无他意。
徐逸风放下乌木筷,神色平淡如常,仿佛在叙述一件寻常的考察经历:“确实是一处规模宏大的西夏末期遗迹,深埋于流沙之下,保存尚算完整,其内甬道复杂,机关消息之术颇为精湛,远超寻常陵寝。可惜年代久远,多处坍塌损毁,加之流沙陷阱遍布,凶险异常,我等未能深入核心区域细探。最终也只在外围一些残破耳室中,寻得些零散西夏文木牍、残破陶器,以及几件似是而非的金属饰物。价值几何,其上文字图案代表了什么,尚需静下心来,仔细研辨考证,方可知晓。”他语气平稳,将地底那惊心动魄的历险、诡异的血祭大殿、恐怖的夜叉怪物、乃至那震撼的归墟星槎,尽数轻描淡写地归于“机关消息”和“流沙陷阱”,目光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或隐瞒。
蔡明远听得十分专注,不时点头,闻言面露惋惜,继而叹道:“西夏古国,骤然消亡于漠北,其历史文化本就迷雾重重,任何遗存都极为珍贵。能有所发现,已是极大幸事,足以在考古学界引起轰动。至于深入核心,探寻终极秘密,非是易事,强求不得,平安归来才是首要。府中琅嬛阁或许藏有一些关于西夏、契丹乃至更早时期北方民族的杂录、笔记、野史,虽未必精准,或可供参考。逸风若有兴趣,可随时前去查阅,不必拘礼。”他态度开放而支持,言语间完全是一位热心学术、乐于提供帮助的敦厚长者风范。
“如此,便先行谢过蔡公了。”徐逸风拱手,从善如流,“晚辈正需借助府上浩瀚藏书,以期能破解那几件残器上的纹饰之谜。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宴席直至亥时初方散。月色已上中天,清辉遍地。连日奔波积累的深沉疲惫汹涌而来,赵莽回房后几乎是倒头便睡,鼾声沉沉。陈文和小栓子也很快陷入香甜梦乡中。
徐逸风所住的客房位于一处僻静小院,推开支摘窗,窗外正对着一小片竹圃,月光将竹影投在粉墙上,随风摇曳,沙沙作响。他静立窗前片刻,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远处,那是蔡府书房所在院落的方向,其屋顶的飞檐在月光下勾勒出清晰而优美的轮廓,檐角一只螭吻石兽沉默地蹲守,投下神秘的剪影。他凝视了不过一息,便收回目光,神色无波无澜,转身吹熄了桌案上的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他安然就寝,呼吸平稳绵长,仿佛周周的一切都与己无关,心中并无半点尘埃。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更夫悠长的梆子声,穿过重重院落,隐隐约约地传来,回荡在姑苏城甜软温润的夜色里,一圈圈漾开,最终消散无踪。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