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我爹见过仙女(1/2)
我爹说他小时候见过仙女。
那是个太阳落山后,天光还没完全收尽的傍晚,他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忽然就听见一阵极轻极细的铃声,叮叮咚咚的,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一抬头,就看见七八个穿着彩色纱裙的女人,正排成一列,从他家那低矮的茅草房顶上走过。
“裙子什么颜色?”小时候,我总爱缠着他问细节,仿佛在确认一个传奇的真实性。
爹眯着眼,努力地回想,浑浊的眼里会透出一点罕见的光亮:“嗯……有像天边那种晚霞一样的红,有刚发芽的嫩叶那样的绿,还有……像最干净的天空那种蓝,反正,颜色都鲜亮得很,咱们这地方,从没见过那么鲜亮的布。”
她们手里都提着细藤编的花篮,篮子里却不是花,影影绰绰的,像是些米粒一样的东西,走着走着,还有细碎的、珍珠似的东西从篮子里掉下来,落在房顶的茅草上,瞬间就不见了。她们走得很快,步子轻盈得像是不沾地,就那么悄没声息地从一家家的房顶上走过去,走向村后那片被晚霞烧得通红的天空,转眼就没了踪影。
“肯定是饿昏头了!”每次爹讲完,奶奶总会在一旁,用她那双枯瘦的手拍打着身上的围裙,斩钉截铁地补充,“那年头,饿得眼睛发绿,看见树皮都想啃几口,出现点花花绿绿的影子,有什么稀奇?你爹他就是那天没吃上晌午饭,低血糖了!”
爹往往就不吭声了,眼里的那点光黯淡下去,变回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次数多了,连我自己也渐渐觉得,那或许真的只是一个饥饿年代的幻梦,被岁月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边。
直到我上初中那年。
夏夜在打谷场上乘凉,不知怎么又聊起这事,我当个趣闻说给几个要好的同学听。他们听得瞪大了眼睛,尤其坐我旁边的孙小胖,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这个是真的!!!”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直飞:“我小姨和我二姨,也同时看到过!也是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我二姨先看到的,在河边洗衣服,抬头就看见天了,然后大喊人过来看。怪就怪在,跑过来的人里,有的揉碎了眼睛也看不见,急得直跺脚,偏偏我小姨,她就能看见!她说那些仙女是从天上飘到眼前的,穿着彩衣,提着篮子,好看得不行!可等人都聚拢了,大喊大叫的,她们就……就慢慢变淡,像烟一样,消散了!”
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如果说我爹一个人的经历是幻觉,那孙小胖家两个姨同时看见,又怎么解释?还有那“有的人能看到,有的人看不到”的诡异情形?
那个夏天,我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村里溜达,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身边,给他们递个烟袋,帮他们提提水,拐弯抹角地,总想把话题引到“那年头”的奇闻异事上。
可怪事发生了。
只要我一提“仙女”、“穿彩衣的女人”、“房顶上走过”这类字眼,那些原本眯着眼、晒着太阳、絮絮叨叨说着陈年旧事的老人们,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他们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眼神闪烁,要么是生硬地打断我:“小孩子家,胡打听什么!”要么就干脆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而言他,扯到天气或者庄稼收成上去。
就连村里最爱扯闲篇、号称“百事通”的三叔公,有一次听我提起,也猛地沉下脸,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厉声道:“娃子,别瞎问!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那种全村人近乎默契的缄默,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把那个所谓的“幻觉”紧紧包裹起来,反而让它在我心里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扑朔迷离。
我爹的“幻觉”,孙小胖二姨小姨的亲眼所见,还有全村人这诡异的沉默……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打转,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图画,却勾得我心里那股劲儿越来越足。
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弄个明白。我不再去找那些警惕心重的老人,而是把目标转向了村里的档案室——如果那间堆满陈年谷子、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破屋子也能被称为档案室的话。管理档案的是我远房表叔,我塞了两包好烟,磨了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允许我在那堆“废纸”里自己折腾。
我在满是虫蛀和霉斑的纸堆里翻捡了整整三天,弄得灰头土脸,眼睛都被灰尘迷得又红又肿。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一本异常柔软、似乎经常被人摩挲的册子。抽出来一看,是一本纸张泛黄发脆的《村志》,边缘都起了毛,封面用毛笔写着村名和年份,墨迹已淡。
我心脏怦怦跳着,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大多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某年某月降雨几何,某年某月粮食产量多少,枯燥乏味。我快速浏览着,直到翻到靠后的某一页,手指顿住了。
那一页的纸张明显比其他页更暗沉,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润过,又干透了。记录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几年,正是奶奶口中“饿死人的年头”。前面的记录还正常,到了某一年的记载,笔迹忽然变得潦草、急促,甚至带着点……惊惶?
“……是岁大饥,春荒尤甚,榆皮剥尽,观音土胀毙者众。村中幼童,面有菜色,啼哭之声日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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