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锅底坑和簸箕(1/2)
年三十的夜,像一口倒扣的墨缸,稠得化不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缸壁上迸裂的火星,尤其那震天响的二踢脚,炸得人头发慌。
曲桂娥毫无睡意,她看着炕上孩子们熟睡的小脸,窗外的喧嚣却让她心头一紧:“小驴崽,那才断奶不久的小东西,怕不是吓破了胆?”
她屏息凝神,果然捕捉到牲口棚方向传来细碎不安的响鼻,像受惊的小鼓槌在敲打夜的寂静。
她赶紧推门出去,寒气像冰冷的蛇信子舔上脸颊。她摸索着解开缰绳,把小驴崽牵到灶房旁边烧火后尚有余温的锅底坑旁,那里还残留着柴草燃烧后的干燥暖意和淡淡的草木灰香。
“乖崽,今天不给你拴绳子,你就在这灶王爷脚边暖暖和和待会儿,等鞭炮声消停了,再让你回自己的窝里。”
她粗糙的手掌抚过小驴崽微微颤抖的脊背,一股暖流由小驴崽身上传到她的心里,这感觉很舒服,毛孩子是治愈的良药,比吃人参都有营养。
小驴崽应该是累了,刚才外面一直吵闹,估计它不敢休息。这会儿被暖意包围,四蹄一软便趴了下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曲桂娥的裤脚,不一会儿,眼皮就沉得像挂了铅坠。
曲桂娥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昏暗中起伏,月光吝啬地洒下一小片银辉,恰好镀在它柔软的耳朵尖上。
做个牲口多好,她想,心思像山涧溪水一样清亮,有口草料就心满意足,有片遮风挡雨的棚顶就是安乐窝。没娘怕啥?她心里叹道,“有奶便是娘”。
没奶?有米汤照样能蹿个子,瞧这小驴崽,欢实得能把地皮蹦个坑,哪见半点丧气模样?
如果换成是人,是不是会悲伤难过死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驴崽是草吗?小驴崽在我这里,是块心头宝,跟炕上躺着的家宝和净芳没两样。
没妈?谁说没妈就没有好日子了?娄翰林爹妈去世早,现在看来,活得不挺好的吗?媳妇孩子热炕头,活生生把断了的香火又续上了。
孩子们大了总要有自己的翅膀飞走,她这当娘的,应该学会放手。曲桂娥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是不是多余的秤砣?绊着孩子们的手脚了?”
这念头像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近来,她总像踩在棉花堆里,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
她每天忙着照看家宝和净芳,一日三餐,浆洗缝补,日子像被上了发条的陀螺,抽一下才肯转一圈。
受点累倒是没什么,庄稼人有的是力气。她受不了窝囊气,更受不了无端的挑剔和白眼。
自从吴迪进了这个家门,她的言行举止就经常被放在天平上,被称量和比较,被定价和拍卖,随时准备把她这个过期货扫进簸箕倒掉。
比如她给秀平留一碗酸菜白肉,那是秀平最爱吃的,也不知道在婆婆家能不能吃到,那么大一家子人,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哪敢挑嘴?
可是吴迪她想不到这点,为这种事挑剔有意思吗?这点小事值得摆在桌面上论个子丑寅卯吗?
还有,秀平买小驴崽,她的彩礼钱本可以自己留着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好吗?她自己都没舍得买件像样的新袄,却把钱都花在小驴崽身上,为什么呀?
她是想让小驴给我做个伴,还能帮我干点活,吴迪怎么就不理解呢?她怎么什么事都跟家人拧着来,说不好听的,就是瘸子的屁股——斜门歪道,为什么啊?
平时在管教家宝和净芳的事情上更是这样,很少能想到一块儿。
在对待吉梁工作的问题上……桩桩件件,都难得凑到一个调门上。吴迪一直认为丈夫不尽义务,撂下老婆孩子不管,整天在工地不着家。
为这事她哭过闹过,高吉梁承认自己做得不够好,认错保证的话说了一箩筐,可工地上的活像无形的绳索捆着他,这疙瘩终究没解开。
曲桂娥正想着这些糟心事,突然听到屋里传来家宝的哭声。她赶紧小跑进屋,就见家宝坐在炕上抹眼泪。“奶奶,呜呜……喝水。”
原来家宝丸子吃多了,又干又咸,齁着了。曲桂娥赶紧用水瓢舀水,家宝咚咚咚灌个豪迈,活像头渴急了的小牛犊。
“慢点喝,别呛着,尿个尿再睡,可别画地图了。”
家宝困得眼皮打架,不情愿地朝尿坛子里撒尿,把尿都溅到地上。
曲桂娥疼爱地嗔怪两句“你这孩子,困成这样还折腾。”曲桂娥一边收拾地上的尿液,一边轻声说道。哄着家宝重新躺下,拍了拍他,家宝很快又沉沉睡去。
曲桂娥坐在炕沿边,看着家宝熟睡的小脸,思绪又飘远了。她想着自己一辈子为了这个家操劳,孩子们却不一定能理解她的苦心。
就像吴迪,总是和家里人拧着来,可自己也不能和她计较太多,毕竟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一家人。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了,像燃尽的炭火,只剩零星几点噼啪。曲桂娥惦念着小驴崽,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看到小驴崽还在锅底坑旁睡得香甜。
月光洒在它身上,给它披上了一层银纱。曲桂娥摸了摸它的头,小声说:“还是当动物好,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岁月静好。”
回到屋里,曲桂娥也觉得有些困了。不想了,做个思想简单的动物,像小驴崽一样,放空脑袋。
她躺在家宝和净芳的中间,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缓缓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家宝的梦境光怪陆离。他用葫芦瓢装满水,里面养了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小鱼长大了,葫芦里的空间远远满足不了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泳,纷纷向家宝抱怨。“挤死了,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去大河里,要玩浪花!”
家宝不舍得放掉小鱼,又不忍心委屈小鱼。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一条小鱼跟家宝商量:“你放我们出去,我们每天都回来陪你玩一会儿。”
家宝高兴地答应了,眼前就是弯弯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家宝手拿着葫芦,慢慢将水放出去,放出去,水哗哗哗地流着,小鱼蹦出来了,好开心啊!又蹦出来一条小鱼。
“不好!小鱼蹦到被窝里了。”
家宝一个激灵醒来,伸手去摸被窝,“完了完了,又尿炕了……”
“妈,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曲桂娥被家宝的哭声吵醒,她正在梦中,这一愣神,竟忘了自己做什么梦。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家宝的哭声和道歉声,瞬间清醒过来。
她心疼地把家宝搂进怀里,轻声安慰:“宝儿不哭,不怪你,奶奶小时候也尿过炕呢。”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被窝里湿湿的一片。
家宝也清醒过来,意识到昨晚是睡在奶奶家,脸上立即堆着笑“吓死我了,幸好在奶奶家,不然……”
家宝欲言又止,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曲桂娥难以置信,这才多大的孩子,就懂得话到嘴边留三分,自己女儿都出嫁了,她用大半生教女儿说话要留分寸,硬是没教会。尤其是大女儿秀平,说话直言快语,快刀斩乱麻,寸草不留。
“不然怎么了?家宝,你跟奶奶说话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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