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震颤的手(1/2)
包拯放下笔时,左臂的震颤已经传到指尖。
细密的抖动让笔尖在宣纸上留下断续的墨点,像一行未写完的省略号。他放下笔,右手按住左臂肘关节上方三寸的位置——那是六年前一剑留下的旧伤,经络断了三成,接回去时御医摇头说“能保不废已是万幸”。
他慢慢吸气,等那阵震颤平复。
书房的灯烛剪出他端坐的影子,映在身后满墙的卷宗架上。月光从雕花窗棂斜进来,照在他额前——那里有一道浅白色的弯月形疤痕,平时藏在发际线下,只有低头时才会隐约显现。此刻它正随着脉搏微微发烫,一种熟悉的、钝刀刮骨般的隐痛。
又来了。
疼痛总在情绪波动时出现。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近乎兴奋的紧绷感——就像猎手看见陷阱边缘晃动的影子。
他伸手取过靠在桌边的乌木杖。杖身三尺七寸,黑沉如夜,只在手握处磨出温润的光泽。这不是装饰,是必要的支撑。杖底包铜,触地无声,但内里中空,藏着他需要的三样东西:一截淬毒的银针,一卷浸过药水的丝线,还有七颗能在地上滚出特定轨迹的铜珠。
残局大师。他想起三个月前官家私下召见时说的这个词。
“包卿,朝堂如棋局,有些人下明棋,有些人下暗棋。”官家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节奏莫测,“朕需要一个人,能在所有人都以为败局已定时……重新布子。”
所以有了“隐刃”,有了这间不在任何官署名录上的书房,有了他必须习惯的震颤与隐痛。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三短一长,是展昭。
“大人。”展昭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红姨那边有回音了。哑书生仿写的信,已经‘自然’地送到该收的人手里了。”
“反应?”
“其中两封没有异常。但第三封……”展昭顿了顿,“收信人是现任户部侍郎,李维。他看完信后,当晚去了城西的‘听涛别院’。”
包拯的手指在乌木杖上轻轻摩挲。听涛别院,那是已故太师王珪的私产,三年前转手给一个江南茶商,背景干净得可疑。
“谁在盯?”
“雨墨。”展昭说,“她扮成送绣品的丫头进去了。公孙先生在外面接应。”
“告诉公孙,如果丑时雨墨还没出来,就用第二套方案。”包拯的声音平稳,但左臂的震颤又开始加剧,“李维不是终点,是鱼饵。我们要看的是咬钩的鱼有多大。”
展昭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包拯按住左臂的手,眉头微皱:“大人的手……”
“无妨。”包拯打断他,“旧伤罢了。”
但两人都清楚,这“旧伤”是如何来的——六年前的雨夜,三名刺客伪装成送公文的差役,在开封府后堂暴起发难。那一剑本该刺穿心脏,包拯侧身避开了要害,左臂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刺客的剑上淬了毒,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而是专门损伤经络的阴毒。
活下来了,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比如他再也无法稳当地握笔写字。比如他必须重新学习如何用一具不可靠的身体,去完成必须可靠的事。
“大人,”展昭终于还是说出口,“下次遇险,请一定让我……”
“让你在身边保护?”包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展护卫,你知道为什么那次遇刺时,你恰好被调去城东查案吗?”
展昭愣住。
“因为那三名刺客的雇主,需要确认一件事。”包拯缓缓起身,乌木杖触地,发出轻微的闷响,“他们需要确认,在失去最快的那把刀之后,包拯还有没有价值活下去。”
房间安静了片刻。
“他们是来测试的?”展昭的声音冷下来。
“测试,也是警告。”包拯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月光照亮的石径,“所以我活下来了。用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样子。”
他转过头,月光正好照在他额前的疤痕上,那弯浅白色在此时异常清晰。
“有时候,弱点比盔甲更有用。”他说,“至少,敌人会因此低估你。”
刺客是在子时末出现的。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包拯正在看雨墨传出来的第一份密报——写在绣花样本的夹层里,用她自创的密码。
他抬起头。
门口站着三个人。黑衣,蒙面,但身形、站姿、呼吸节奏都透着一股熟悉的精悍。和六年前那批人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受过同样的训练。
中间那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包大人,请随我们走一趟。”
包拯没有动。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震颤比平时更明显——这次不是旧伤发作,而是刻意放松肌肉后不受控制的抖动。他让颤抖蔓延到肩膀,甚至让身体都显得有些不稳。
“如果我说不呢?”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
右边那人笑了:“那我们就只能得罪了。”
三人同时向前。步伐一致,间距精准,封死了所有逃跑的角度。专业的围捕阵型。
包拯向后退。一步,两步,背脊抵到了书桌边缘。他的右手还握着那份密报,左手则撑在桌面上,颤抖得连纸张都发出簌簌声响。
“印信……”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喘息,“你们要的是这个,对不对?”
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去够书桌内侧的抽屉。动作笨拙,甚至碰倒了笔架,毛笔滚了一地。
刺客们停下脚步,交换了一个眼神。中间那人点头:“聪明。交出印信,可以少受点苦。”
包拯的手指终于摸到抽屉把手。他用力拉开——太用力了,整个身体都跟着踉跄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左手“无意”中碰到了抽屉内侧一个凸起的木瘤。
咔哒。
极轻微的机括声。
书房四角的灯烛同时熄灭。不是被风吹灭,而是烛芯里预藏的磷粉被机关触发,瞬间燃烧殆尽,留下浓密的灰色烟雾。烟雾带着刺鼻的辛辣味,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闭气!”刺客首领急喝。
但已经晚了。烟雾不只是障眼法——里面混了曼陀罗花粉和胡椒素的混合粉末,接触黏膜就会引起剧烈的灼痛和眩晕。三名刺客同时捂住口鼻,咳嗽,眼泪直流。
包拯没有闭气。他在机关触发前就屏住了呼吸,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条浸过解药的丝巾,快速掩住口鼻。他的动作依然显得笨拙,左手的颤抖让系丝巾的动作多花了两秒。
但这两秒里,他已经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用右脚后跟踢了书桌底部的暗格。七颗铜珠滚出来,在地板上沿着预设的凹槽滚动,发出杂乱但特定节奏的声响——这是给外面暗哨的信号。
第二,左手从乌木杖顶端拧开暗格,取出一卷半透明的丝线。线浸过特殊的香粉,沾衣即附,三天不散。
第三,他向前“踉跄”了一步,右手看似慌乱地挥舞,实则精准地在每个刺客的衣襟内侧,用特制的钩针缝入了一小段丝线。针法粗糙,线头外露——刻意留下破绽。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烟雾开始散去时,包拯已经“跌坐”在地,背靠着书桌,剧烈地咳嗽,左手抖得像是风中落叶。乌木杖倒在手边,看起来完全是个失去抵抗能力的伤者。
刺客首领第一个恢复视力。他拔刀上前,刀尖抵住包拯咽喉。
“玩这种小把戏……”他的声音因黏膜灼伤而更加嘶哑,“找死。”
包拯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月光重新照进房间,落在他脸上,额前的月牙疤痕此时红得发亮——不是血迹,而是皮下血管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扩张。
“你们的主子,”包拯开口,声音因为咳嗽而断断续续,“有没有告诉过你……六年前那三个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刺客的手微微一僵。
“毒发?”包拯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冰锥,“不,他们活得好好的。至少活到被送回去复命,活到向主子详细禀报了刺杀过程,活到……把他们主子最想知道的、关于我的情报,一字不落地带回去。”
刀尖又前进半分,刺破皮肤,血珠渗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包拯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种诡异的美感,“测试一个人的价值,最好的方法不是看他能打赢谁……而是看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布局。”
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整齐、沉重、铁甲碰撞的金属声。不是一两人,而是一队。火把的光从窗纸透进来,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巡防营!”外面有人高喝,“包围书房!擅动者格杀勿论!”
刺客首领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看向包拯:“你算计好的?”
“算计?”包拯轻轻摇头,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我只是……在你们来之前,给巡防营都指挥使送了封信。信上说,今夜可能有贼人潜入官署,盗取机要印信。”
“印信是诱饵?”
“印信是真的。”包拯说,“印信所在的抽屉机关也是真的。唯一假的,是时间——我信里写的贼人潜入时间,是丑时三刻。”
他抬眼,看着刺客首领的眼睛:“你们来早了半个时辰。所以现在,在巡防营看来,你们不仅是贼,还是‘意图杀害朝廷命官’的重犯。”
门外传来撞门声。
三名刺客急速对视。首领咬牙,收刀,低喝:“走!”
他们冲向窗户——那是唯一的生路。但就在首领跃上窗台的瞬间,包拯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倒在地上的乌木杖,杖底对准窗外,拇指按下隐藏的机括。
咻!
一道银光没入夜色。
窗外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但另外两人还是逃出去了,脚步声迅速远去。
门被撞开。巡防营士兵涌入,火把照亮一片狼藉的书房。
都指挥使赵铎大踏步进来,看见坐在地上的包拯,脸色一变:“包大人!您受伤了?”
“皮肉伤,无碍。”包拯在士兵搀扶下起身,左臂的颤抖此时完全无法抑制,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逃了两人,还有一人……应该就在窗外。”
赵铎立刻命人搜查。片刻后回报:窗外墙根下倒着一人,黑衣蒙面,右腿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昏迷不醒。
“带回去,单独关押。”包拯说,“不要用刑,给他最好的伤药。等他醒了,告诉他……”
他停顿,弯腰捡起地上的乌木杖,撑住身体。
“告诉他,针上的毒,三天后发作。解药在我这里。想活命,就把他知道的、关于他主子的所有事,写下来。”
赵铎深深看了包拯一眼,抱拳:“下官明白。”
士兵们抬着俘虏退出书房,赵铎最后离开,轻轻带上门。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月光依旧,只是多了打翻的墨汁、散落的纸张、还有空气中未散尽的辛辣味道。包拯独自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左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条掩口的丝巾。
丝巾一角,沾着一点香粉——和缝在刺客衣襟内的丝线是同一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清凉彻骨。他松开手,丝巾随风飘出,在月光下像一片灰色的蝶,旋舞着落入黑暗。
第一重局,成了。
接下来,要等鱼闻着香味,自己游进网里。
三天后,包拯去了城南的慈云寺。
表面理由是还愿——为某个“重病痊愈”的远亲祈福。真实理由是,哑书生通过红姨传来消息:李维在收到那封信后,除了去听涛别院,还做了一件事——他向慈云寺捐了一笔香火钱,数额不大,但指定要用于修缮藏经阁。
藏经阁的守阁僧,法号慧明,出家前姓陈。
包拯在寺门外下轿时,左臂的震颤比平日更甚。他不得不双手握住乌木杖,才能维持平稳的步态。额前的疤痕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里面慢慢旋转。
慈云寺香火不旺,午后更是寂静。古柏参天,投下厚重的阴影,将夏日的燥热隔绝在外。包拯沿着青石路慢慢走,杖底包铜的触地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快到藏经阁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素衣布裙,正在阁前的古井边打水。她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竹,打水的动作利落干脆,一桶水提上来,滴水不洒。
包拯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她打水的熟练,而是因为她的背影——某个角度,某个抬手的姿势,像极了记忆深处的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十二年的人。
女子似有所觉,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有了重量。包拯看见了一张清秀但陌生的脸,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间确有一两分故人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坚韧的神采。她的目光清澈,看见包拯时微微一愣,随即颔首致意,没有寻常百姓见到官员时的惶恐,也没有刻意的亲近。
“大人是来礼佛的?”她开口,声音清冽如井水。
包拯花了半息时间,让呼吸恢复平稳。“寻人。”他说,“藏经阁慧明师父,可在?”
“慧明师父午后要抄经,此时不见客。”女子放下水桶,用袖角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大人若有急事,我可代为通传。”
“不必。”包拯说,“我等等无妨。”
他走到井边的石凳坐下。动作很慢,左臂的颤抖让这个简单的过程显得艰难。女子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不是同情,更像是某种专业的评估。她走过来,从井里重新打上一桶水,用旁边的木瓢舀了一瓢,双手递过来。
“天热,大人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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