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嘉峪关劫 仁心渡危(1/2)
肆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风沙终于耗尽蛮力,如同退潮的浊浪,不甘地低吼着向戈壁深处卷去。铅灰色的天幕被撕开道道裂口,惨白的阳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破残余的沙尘,照亮了前方一片令人窒息的雄伟轮廓。
嘉峪关!
它并非玉门关那般被岁月啃噬的残骸,而是活生生的、充满铁血气息的战争巨兽!巨大的关城依着黑山险峻的山势蜿蜒盘踞,如同一条蛰伏的玄铁巨龙。深褐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全部由巨大的条石和厚重的城砖垒砌而成,岁月的风霜和刀兵的痕迹在墙体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每一道都诉说着铁与血的过往。城墙之上,垛口如巨兽的獠牙森然密布,一面面猩红的“明”字大旗在尚未平息的风中猎猎狂舞,像燃烧的血。角楼、敌台、箭塔,层层叠叠,互为犄角,冰冷的箭孔和炮口如同巨兽身上无数只冷漠的眼睛,无声地俯瞰着关外那片荒芜死寂的戈壁。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河水浑浊湍急,环绕着这钢铁堡垒,吊桥高悬,铁索狰狞。关前空旷的校场上,沙土地被无数军靴马蹄踏得板结坚硬,寸草不生,只有几杆高耸的刁斗旗杆直刺苍穹,更添肃杀。
这里是明初西陲最锋利的獠牙,是阻挡蒙古铁骑南下的钢铁闸门!肃州卫的重兵屯驻于此,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沙尘的土腥,而是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汗味、马粪味,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的、随时准备撕杀的肃杀之气。过往的商旅驼队,此刻都显得渺小而瑟缩,在关前排出蜿蜒的长龙,接受着最严苛的盘剥与审视。
桑吉与阿娜尔牵着马,汇入这支缓慢蠕动的队伍。沉重的药筐在桑吉马后散发着浓烈而独特的药香,在这充斥着汗臭与马粪气味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不少好奇或警惕的目光。阿娜尔下意识地紧挨着桑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粗布衣襟的下摆,掌心全是冷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城墙上那些箭孔后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仿佛冰冷的针,刺得她肌肤生疼。那枚紧贴胸口的不动明王心印杵传来一丝冰凉,却无法彻底驱散那源自骨髓的紧张。她强迫自己低着头,模仿着记忆中关内妇人怯懦温顺的模样,但紧绷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桑吉面容沉静,如同古井无波。他刻意放缓呼吸,将属于桑吉喇嘛的沉凝内敛,努力转化为“陈福安”这个落拓铃医应有的、带着几分风霜和谨慎的疲惫。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缰绳,目光低垂,只偶尔谨慎地扫过前方盘查的流程。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路引的核验、货物的搜查、口音的甄别、甚至一个眼神的闪躲,都可能成为暴露的致命破绽。他清晰地看到前面一个商队因为路引上模糊的印章被反复诘问,一个携带西域货物的胡商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军士拖到一旁,包裹被粗暴地撕开,货物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焦躁、恐惧和军士们毫不掩饰的跋扈。
终于轮到他们。
“路引!”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半旧鸳鸯战袄的军士头目,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不耐烦地伸出手,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桑吉和阿娜尔的脸,最后落在那巨大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藤筐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桑吉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两张被汗水浸得微潮的薄纸,双手恭敬奉上,同时微微躬身,用刻意模仿的、带着几分河西腔调的官话说道:“军爷辛苦。小人陈福安,这是内子柳氏,凉州府人士,世代行医。此番携拙荆北上,欲往山西一带寻访名医交流,沿途行些小医道糊口。”
军士头目接过路引,眯着眼,对着光仔细查验上面的官印和墨迹,手指在“陈福安”、“陈柳氏”几个字上来回摩挲,又抬眼反复对照桑吉和阿娜尔的容貌。阿娜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对方的目光像冰冷的蛇,在她脸上游走。
“凉州府的?跑这么远?”军士头目冷冷问道,声音带着审问的腔调。“回军爷,”桑吉语气谦卑,带着行脚人的无奈,“家道中落,祖传的几本医书残缺,听闻山西有家父的好友精通歧黄,医术通神,故不远千里,携妻前往求教,也好……也好重振家声,糊个口。”他将一个落魄医家子弟的窘迫与一丝对技艺的渴求,演绎得恰到好处。
军士头目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这种“寻访名医”的说辞不置可否。他随手将路引递给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书吏,目光再次锁定那巨大的药筐,下巴朝筐子一扬:“打开!验货!”
另一个身材粗壮的军士立刻上前,手中短刀毫不客气地“嗤啦”一声割断了固定药筐的牛皮绳!沉重的筐体猛地一歪,桑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筐子翻倒。他心头猛地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药筐盖子被粗鲁地掀开,浓烈而复杂的药味瞬间弥散开来。粗壮军士的大手毫不怜惜地伸进去,胡乱翻搅着。甘草根、防风捆、成束的黄芪、柴胡枝……被粗暴地抓起又扔回。桑吉的心随着对方每一次翻动而剧烈跳动,目光死死盯住那军士的动作,全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暗格被发现!阿娜尔更是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那军士的大手似乎要探向筐底,准备将沉重的草药整个掀起检查时——
“等等!”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吏员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快步走来。他先是瞥了一眼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药筐和散落在地的草药,眉头微皱,随即目光落在桑吉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急切的探寻。
“你……是行医的?铃医?”吏员开口问道,语气比那军士头目缓和不少,但依旧带着官家的威势。
桑吉心头一凛,不知是福是祸,连忙躬身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小人世代行医,粗通些脉理方药,行走四方,混口饭吃。”
那吏员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快!快随我来!守备大人有请!”他根本不等桑吉反应,转身就对那军士头目和翻查的军士命令道:“王头儿,东西别翻了!赶紧收拾好!人我带走了!守备大人等着救命呢!”
守备大人?救命?桑吉和阿娜尔心中惊疑不定,但军令如山,那王头儿和粗壮军士虽一脸不忿,却也立刻停了手,悻悻然地开始收拾散落的草药。吏员已不由分说,引着桑吉和阿娜尔,在周围商旅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匆匆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甬道,向关城深处走去。
关城之内,是另一番景象。街道狭窄而规整,两旁多是低矮的兵营、仓库和少量为驻军服务的商铺,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隐隐的血腥气。士兵们披甲执锐,步伐匆匆,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吏员带着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一座相对宽敞、门口有亲兵把守的院落前。院门敞开,里面隐隐传来男子焦躁的踱步声。
“守备大人!人带来了!是铃医!”吏员在门口高声禀报。
“快请进后院!”一个沙哑而充满焦虑的声音立刻从屋内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桑吉和阿娜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桑吉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被军士扯乱的衣襟,将铃医的幌子紧紧握在手中,迈步踏入屋内。阿娜尔紧随其后,如同一个真正担忧丈夫行医境况的妻子,低眉顺眼,却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穿过前厅,进入后院的屋内,四周陈设简单。一个身着青灰色棉甲、身材魁梧、面膛赤红、眼窝深陷的虬髯大汉正焦躁地在屋中踱步,正是嘉峪关守备冯震。他身旁,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抱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正低声啜泣。孩子蜷缩在妇人怀里,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紧锁着,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出细若蚊蚋的痛苦呻吟。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军医服饰的人,却是满脸愁容,束手无策。
“大夫!快!快看看我儿!”冯震一见桑吉,如同见了救星,几步抢上前,一把抓住桑吉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桑吉的骨头捏碎,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而微微发颤,“从江南随军来此不到一月,起初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医开了些理中化湿的方子,略有好转。谁知前日突然高热不退,浑身滚烫,继而抽搐惊厥,口吐白沫,牙关紧咬!随军的刘医官、关内请来的老郎中都瞧过了,药石罔效!如今……如今已是气息奄奄!”他指着孩子,虎目泛红,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声音竟带了哽咽。
桑吉忍着胳膊的疼痛,沉声道:“大人莫急,容小医细观。”他挣脱冯震铁钳般的手,走到妇人面前,温言道:“夫人,请将小公子放平。”
妇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慌忙将孩子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张临时铺设的软榻上。桑吉俯身,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凝神静气,仔细观察。
望诊:孩子面赤如妆,尤其双颧潮红似火,但额头、鼻梁、下巴处却隐隐透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白。双目紧闭,眼睑下青影深重。口唇干裂焦枯,舌尖微微伸出齿外,可见舌质深红,苔少而干,舌体中央却有一道细长的深紫色裂纹,裂纹边缘隐隐有焦黄苔。呼吸急促浅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嘶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四肢虽因高热而滚烫,但手指脚尖却冰凉。每一次抽搐发作时,角弓反张,十指如鹰爪般痉挛蜷曲。
闻诊:凑近细闻,孩子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又似腐败草木的腥浊之气,极其微弱,却逃不过桑吉敏锐的嗅觉。
问诊:桑吉转向哭泣的妇人,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夫人,小公子发病前,除水土不服外,可曾受过惊吓?或接触过什么特别之物?饮食如何?二便情况?”妇人抽噎着回忆:“惊吓……好像没有……就是初来此地,夜里风沙大,狼嚎声凄厉,孩子有些怕……特别之物?对了!前几日他在府墙下玩耍,捡了块黑乎乎的石头,甚是喜欢,拿在手里把玩半日……后来……后来就发热了!饮食……这些天胃口极差,勉强喂些米汤,也吐了大半……小便黄赤如浓茶,量少……大便……已是两日未解了……”
桑吉心中已有计较,但为求万全,仍需脉诊定夺。他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寸关尺三部。
切诊:指尖传来脉象,让桑吉心头也是一沉!脉弦细而数!如按琴弦,绷紧欲断,细弱如丝,频率却快得惊人,一息之间竟有七八至!更可怖的是,这弦细数脉之下,隐隐透着一股坚硬、滞涩、搏动无序的力道,如同砂石在血管中滚动摩擦——这是典型的“牢脉”之象!主邪热深陷,瘀毒内结,肝风鸱张,阴液将竭!
桑吉闭目凝神,指下感知着这凶险的脉象,识海中瞬间翻腾起多吉坚赞师傅的教诲和李鬼所授的道医精髓。暗暗盘算:
以藏医视角来看:此症初起水土不服,乃水土运化失调,导致“龙”行紊乱。后突发高热惊厥,是外邪乘虚而入,与内乱之“龙”相合,化生火、热炽盛,直冲“白脉”与“心脉”,引动“索隆”暴乱!舌中紫裂、脉中牢象,更显“坏血”瘀毒阻滞脉络!已是“赤巴索隆”交攻、坏血瘀阻、命脉将绝的危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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