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舌塔证法 心灯照夜(2/2)
“舌舍利?”阿娜尔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异。桑吉亦是心头剧震,目光紧紧锁住那座沉默的石塔,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石壁,亲眼见证那不可思议的奇迹。
“阿弥陀佛。”戒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目光悠远,仿佛穿透石塔,回到了那个悲欣交集的历史时刻,“大师一生,志在弘通佛法,广利人天。然自入中土,屡遭困厄,戒体蒙尘,此乃其毕生至痛。临终之际,大师于众弟子前发下深重誓愿:‘若我所传译之经典,契合佛陀本怀,无有差谬,愿我焚身之后,舌根不烂!’”
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回响,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桑吉和阿娜尔仿佛看到长安城中,那位饱经沧桑的译经大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全部的生命力与对佛法的至诚,发下这惊天动地的誓言。那是对自身译经事业的终极验证,更是对佛法真实不虚的无上献祭!
“后秦弘始十五年四月十三日,大师于长安逍遥园圆寂。”戒空大师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静,却蕴含着震撼人心的力量,“遵大师遗命,行‘茶毗’之礼。烈焰腾空,大师色身顷刻间化为灰烬。待大火熄灭,灰烬之中,赫然现出一物,非骨非石,色泽温润如玉,形质坚固如金刚,正是大师之舌根!完好无损,灿然生辉!此乃大师译经功德巍巍,感得舌根金刚不坏之明证!佛经真实不虚,大师誓言得验!”
桑吉和阿娜尔听得心潮澎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凝固。他们怔怔地望着那座朴素的石塔,想象着烈火中那未曾毁坏的奇迹之舌。这超越了常理的奇迹,以一种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昭示着佛法的力量与真实!
“大师生前另有遗嘱,”戒空大师的声音带着深切的追思,“嘱其弟子:‘吾一生所憾,在凉州。愿吾身灭后,舌根归葬姑臧。’”大师的目光投向石塔,充满了无限的敬仰与慈悲,“凉州,是大师初入汉地,身陷困顿、忍辱含垢之地,亦是其译经事业艰难起步之处。大师心系此地,愿以这不坏之舌,永镇凉州,守护正法,警醒后世!故其弟子,奉大师舌舍利,千里迢迢,归葬于此寺,建此‘舌舍利塔’!”
大师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寂静。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天光被暮色吞噬。庭院里没有灯火,只有远处大殿透出的微光隐隐映照,使得石塔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凝重、神秘。那塔顶佛龛中的小金佛,仿佛在黑暗中自行发出微弱而坚韧的光芒。
桑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白塔寺废墟那巨大的倾颓与眼前这座朴素石塔的永恒矗立,在他心中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一座象征着昔日辉煌的宏大形骸,在战火中化为焦土;另一座供奉着高僧舌根的朴质石塔,却因承载着不朽的法音与无伪的誓愿,历经千载风霜而岿然不动!
他耳畔再次轰然响起戒空大师在废墟前的话语:“寺塔倾颓,形骸可毁;法脉受阻,外缘可断。然往圣以无上智慧与博大胸怀,与凉王在此凉州缔造和平、止息干戈、泽被苍生万精神,何尝不是一座永不倾颓、光照千古的‘心塔’?!……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即是汝之本来面目,何须外求?!”
这“舌舍利塔”,不正是鸠摩罗什大师以自身生命铸就的、最真实不虚的“心塔”吗?!它无声矗立,便是最响亮的法音!它朴素无华,便是最璀璨的光明!桑吉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底涌起,直冲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了阿娜尔的手,她的手心同样滚烫,微微颤抖。
“陈施主,柳夫人”戒空大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温和而清晰。
戒空大师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驱散黑暗:“此塔在此,已历千年。多少王朝兴替,多少战火硝烟,多少世人来了又走。它无言,却诉说着一切。白塔寺之毁,乃因缘生灭,成住坏空,本是世间常态。然凉州会盟之精神,萨迦法王济世度人之悲愿,如鸠摩罗什大师之法音,岂是凡火所能焚毁?”
大师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流淌过桑吉冰冷的心田:“执着于寺塔之重建,执着于法脉之显赫,执着于名号之恢复,岂非正是着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离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真如实相?”他引用的,正是桑吉在荒径上用以论辩的《金刚经》妙句。
戒空大师看着桑吉眼中那剧烈翻涌、最终归于澄澈坚定的光芒,欣慰地点了点头:“善哉!汝已明悟。”他抬手,指向塔顶那在黑暗中依旧隐约可见的小小金佛,“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桑吉,汝心头之塔,已然立起。好自护持,莫令蒙尘。”
“我等……谨记大师教诲!”桑吉的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松开阿娜尔的手,对着戒空大师,更对着那座沉默的舌舍利塔,双膝跪地,深深地、至诚地叩拜下去。这一拜,拜谢点化之恩,更拜那心中初燃的、永不倾颓的“心塔”。
阿娜尔亦随之深深拜倒。她虽未能尽解其中深奥佛理,但桑吉身上那焕然一新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信念,让她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希望。
夜色已浓,星河初现。戒空大师引着心潮澎湃的二人,静静离开那方被舌舍利塔永恒守护的庭院,穿过几重寂静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前。院门虚掩,门楣之上,悬着一方小小的木匾,上书二字——“方丈”。
推门而入,室内陈设极为简朴。一榻,一几,一案,一蒲团而已。案上仅有一盏孤灯,灯焰如豆,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映照着四壁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经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
戒空大师请桑吉与阿娜尔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则跏趺坐于榻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慈和的面容,更显深邃。
“今日因缘殊胜,汝慧根深植,于佛法显密要义,已窥堂奥。然学佛之道,贵在解行并进,知行合一。汝心中‘心塔’已立,然欲令此塔坚固光明,普照大千,非有经论为基,智慧为导不可。”
大师说着,缓缓起身,行至东壁书架前。他的目光在那些排列整齐的经函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对待无上珍宝的慎重。最终,他取下一部经卷。第一部,书函深蓝,厚重沉凝;大师将经卷郑重地置于案上,推向两人面前。
“此部经论,”戒空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托付的份量,此为《妙法莲华经》精钞本,乃鸠摩罗什大师所译之无上醍醐。此经开权显实,会三归一,直指众生皆可成佛之根本,喻示汝前行之路,当怀同体大悲,普度一切含识,勿自限门户。此乃滋养‘心塔’之慈悲甘露。”
桑吉望着案头这部经卷,如同望着指路的明灯,心中激荡不已。这经论,直指心性,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智慧资粮!他再次深深拜伏于地:“大师传法之恩,重于须弥!定当精进修持,不负所托!”
戒空大师俯身,亲手将桑吉扶起。昏黄的灯光下,大师凝视着桑吉年轻而坚毅的面庞,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水光。那水光中,有欣慰,有期许,有难以言说的深邃感慨,甚至……有一丝桑吉无法理解的、近乎圆满的释然。
“陈施主,”大师的声音异常柔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老衲此生,遍历名山,参访善知识,亦曾于藏地雪域,得遇大德,略窥密乘堂奥。然能于此凉州故地,得遇汝这般宿具慧根、显密兼通、悲智深藏之器……实乃老衲暮年,佛菩萨所赐最大之慰藉!”
大师的话语微微一顿,那复杂的水光在他眼中流转,仿佛蕴含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故事与情感。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如同远山传来的晚钟余韵:“此一番相遇论道,传灯续焰……老衲此生,已了无遗憾矣。”
了无遗憾!这四个字如同沉甸甸的磐石,落入桑吉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又瞬间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悲欣交集的平静。他仿佛从大师那深邃的目光和这声叹息中,感受到了某种宏大因缘的完成与传递。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桑吉与阿娜尔拜别了戒空大师,怀抱着珍贵经卷,如同怀抱着光明的种子,踏出了鸠摩罗什寺那扇沉厚的朱漆大门。门外,荒原的夜风依旧寒冷刺骨,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
然而,桑吉的心境已与来时判若云泥。那蚀骨的绝望与虚无,早已被鸠摩罗什大师舌舍利塔所昭示的金刚不坏之法音,被戒空大师所点燃的“心塔”之光,彻底驱散。他抬头望向浩瀚的夜空,星河璀璨,亘古流转。凉州新城方向隐约的灯火,废墟方向无边的黑暗,都成了这宏大背景下的微小点缀。
“心塔……”桑吉低声念着,胸中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辽阔。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阿娜尔。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如星辰,正静静地、充满信赖地望着他。
“我们走。”桑吉的声音沉稳有力,再无半分犹疑。他拉起阿娜尔的手,两人的身影融入凉州城北无边的夜色,向着客栈的方向,坚定地迈步前行。身后,鸠摩罗什寺那沉静的轮廓,连同寺中那座供奉着不朽舌根的朴质石塔,渐渐隐没于黑暗,却又仿佛化作了无形的灯塔,永远矗立在桑吉的灵魂深处,照耀着那注定漫长而艰险的护法之路。
客栈的灯火在望,如同一粒微弱的萤火。桑吉知道,短暂的休憩之后,黎明之前,他们必须再次踏上未知的旅程。怀中的经卷贴着胸膛,散发着微温,如同不灭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