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舌塔证法 心灯照夜(1/2)
白塔寺废墟那蚀骨的绝望与戒空大师的振聋发聩之言,在桑吉心中激荡碰撞,尚未来得及沉淀为清晰前路,三人已步出荒径。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刹赫然矗立于暮色苍茫的荒原之上。
鸠摩罗什寺!
桑吉与阿娜尔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眼前景象与他们心中预想的任何寺院皆不相同。它并非凉州新城那般崭新耀眼,亦非白塔寺记忆中宏大的藏式辉煌。青砖灰瓦垒砌的院墙沉凝如铁,朱漆大门颜色沉厚,饱经风霜却依旧庄严紧闭。夕阳的余烬涂抹在墙头檐角,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一种历经千载、看尽沧桑的巍然与肃穆。门额之上,“鸠摩罗什寺”五个鎏金大字,在斜晖里沉静地燃烧,流淌着一种熔金般内敛而灼热的智慧之光。未及近前,已有隐隐的檀香气息随风逸散,混合着古木特有的清气,丝丝缕缕,直透心脾。更深处,庄严悠扬的梵呗之声,似有还无,如同自天际垂落的清泉,断断续续却又连绵不绝地渗入耳鼓,涤荡着方才废墟带来的最后一丝躁动与尘埃。
老和尚步履从容,行至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并未叩击门环。他身形微侧,宽大的褐色僧袖轻轻一拂,仿佛拂开无形的帘幕。两扇沉重的寺门,竟在这无声的“拂拭”下,发出一声古老而悠长的“吱呀——”,沉稳地向内滑开,露出寺内幽深的光景。
门开的刹那,桑吉心头骤然一紧。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踏入截然不同精神疆域时的本能敬畏。眼前是一条笔直、深长的青石甬道,两侧古柏森然,枝干虬劲如苍龙,树皮皲裂,深深刻录着时光的痕迹。树影婆娑,将甬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带。甬道尽头,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巍峨大殿在暮色中显出雄浑的轮廓,檐角风铃悬垂,纹丝不动,沉默如入定的老僧。大殿两侧,隐约可见次第延伸的经堂、禅房、配殿,结构严谨,秩序井然,宛如一幅无声铺展的庄严图卷。整座寺院笼罩在一种宏大而深沉的寂静里,方才门外隐约的梵呗与檀香,一旦置身其中,反而被这无垠的寂静所吸收、融化,化为一种无处不在的肃穆背景。这静,绝非死寂,而是千百年来无数僧侣精进持戒、息心止念所沉淀下的力量场域,是十方丛林特有的、法度森严的清规所凝聚的无声威仪。行走其间,桑吉感觉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慢,仿佛怕惊扰了这沉淀了千年的庄严。
阿娜尔紧随桑吉身侧,她的身体姿态比在荒野时更加紧绷。锐利的目光扫过甬道两侧的树影、紧闭的僧房门窗,以及远处殿宇飞檐投下的幢幢暗影。每一个视觉的死角,每一处可能藏匿目光的阴影,都让她心头警铃无声鸣响。这里太静了,静得让她不安。这森严的秩序,如同无形的壁垒,将她与桑吉这两个身负秘密的“闯入者”紧紧包围。她悄然捏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匕冰冷的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
三人行至大雄宝殿前。殿门敞开着,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几盏巨大的长明琉璃灯悬挂于藻井之下,柔和而明亮的光辉倾泻而下,将殿内照耀得纤毫毕现,却奇异地并不刺眼。正中的须弥座莲台上,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金身坐像,低垂的眼睑似开似阖,慈悲与智慧在沉静的面容中圆融无碍。佛像两侧,文殊、普贤二菩萨侍立,再侧则是形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像,或沉思,或威猛,栩栩如生。空气里浓郁的檀香气息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数位身着灰色海青的僧人正跪在蒲团上诵经,声音低沉浑厚,整齐划一,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沉稳,如同古寺晨钟,撞入耳中,直抵心湖深处,激起庄严的回响。
桑吉的目光被那宏大佛像吸引,更被殿中弥漫的、几乎凝结为实质的虔诚与肃穆所震撼。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老和尚。老僧面容沉静,双手合十,微微垂首,对着殿中佛像的方向,无声地行了一个礼。那姿态,是弟子对师长的至诚恭敬。随即,他引着桑吉与阿娜尔,并未言语,只以眼神示意殿门旁肃立的一位中年知客僧。
知客僧面容端肃,身形挺拔如松,早已备好线香。他动作一丝不苟,将三支细长的檀香点燃,待火焰燃尽,只余袅袅青烟与暗红香头时,方才双手平举,恭敬地奉于老和尚面前。
老和尚接过香,并未立即动作,而是转向桑吉与阿娜尔,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殿中诵经声的回响:“我乃本寺住持,法号戒空。此大雄宝殿,乃我寺所供奉本师释迦牟尼佛。‘大雄’,乃赞佛德,喻其能降伏一切烦恼魔障,具足大力,无所畏惧。入此殿,当心怀至诚恭敬,礼拜我佛,亦礼拜自心本具之佛性。”
桑吉听到老和尚原来是本寺住持,顿生敬畏!心头凛然,双手在衣襟上用力擦拭,仿佛要擦去所有尘世污垢与内心的不安,才郑重地接过知客僧递来的香。那香入手微沉,散发着一股凝神定气的药香。他学着大师的样子,双手持香,高举过眉,目光穿过缭绕的轻烟,深深凝视着莲台上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低垂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直直落在他灵魂最深处那个迷茫、痛苦而又挣扎的角落。白塔寺倾颓的断壁,怀中金佛的沉重,护教复国的渺茫,大师所言的“心塔”……无数念头奔涌如潮,最终在佛前,在他紧握线香的指尖下,尽数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彻心扉的悲凉,有如履薄冰的敬畏,有对那“心塔”微光的追寻,更有一种抛却形骸、直面自性的决绝渴望。
他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到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凉意直透颅骨,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骤然一静。他闭上眼,不再试图分辨心中奔涌的究竟是何种情绪,只是将全部身心,连同那尊深藏药筐的阎魔德迦金佛所承载的一切重量与意义,都托付于这深深一拜之中。阿娜尔在他身侧,亦依样跪拜下去。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却同样庄重。她不懂那些深奥的佛理,但她感知得到桑吉此刻灵魂深处那无声的激荡与托付。她拜的,是桑吉心中的佛,是他此刻正奋力抓住的那一丝光明。
香烟袅袅,在佛像慈悲的注视下盘旋上升,最终融入大殿藻井深处那片光明里,了无痕迹。
礼毕起身,戒空大师并未带他们离开大殿,而是转向佛像左侧一片被柔和光线笼罩的区域。那里竖立着一座古朴的石碑,碑身黝黑,显然年代久远。
“此乃本寺镇寺之宝之一,”戒空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回溯历史的悠远,“《鸠摩罗什法师赞》碑。为后世仰慕大师功德者所勒石铭记。”他的指尖拂过碑身冰冷的刻痕,仿佛触碰着那些早已凝固在时光中的赞叹,“法师鸠摩罗什,原籍天竺,生于龟兹。七岁随母出家,遍参名师,天资颖悟,辩才无碍,未及弱冠,已誉满西域诸国。”大师的话语如同展开一幅尘封的画卷,“前秦建元十九年,大将吕光破龟兹,迎法师东归。然吕光其人,刚愎少文,不解佛法精奥,更疑法师智慧,百般折辱,强以龟兹王女妻之,坏其戒体……此乃法师毕生之大憾大痛!”
桑吉静静听着,心中震动。鸠摩罗什之名,桑吉早有熟悉,后又在敦煌经卷中见过,知其为震古烁今的译经大师,却不知其东来之路竟如此坎坷屈辱。戒空大师语气中的沉痛与敬重,让他感同身受。阿娜尔也微微蹙眉,这位高僧的遭遇,让她想起了桑吉和自己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命运。
戒空大师继续道:“后凉麟嘉元年,吕光僭号,为安抚法师,亦为彰显其功,始建此寺,以为法师安身弘法之所。然法师心志坚如金刚,虽处困厄,忍辱含垢,弘法译经之志未尝一日稍懈。待后秦弘始三年,姚兴遣军西迎,法师方得入长安,于逍遥园、西明阁大开译场。自此,法雨普润中夏,泽被万代!”
大师的声音陡然高昂,带着穿透历史的崇敬:“《妙法莲华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维摩诘所说经》、《阿弥陀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煌煌七十四部,凡三百八十四卷梵文佛典,经法师之手,化为典雅畅达之汉文!其译笔‘曲从方言,趣不乖本’,文质彬彬,千古独步!自此,天竺佛法的真髓,方得以在中原大地深深扎根,开枝散叶。若无鸠摩罗什,汉地佛法,恐非今日之气象!其功,上追玄奘,辉映千秋!”
桑吉肃然,再次望向那石碑上深刻的名字。鸠摩罗什,这位异域高僧,身陷囹圄,戒体被污,却忍人所不能忍,终将无上法音流布东土。其坚韧与愿力,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白塔寺之毁,自身之流亡,与鸠摩罗什当年所历之屈辱困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一股磅礴的暖流,混杂着羞愧与力量,自心底涌起。他看向戒空大师,眼中充满了探寻的渴望。
戒空大师似有所感,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更显深意:“施主可知,此寺乃我汉传佛教三论宗之祖庭?”
“三论宗?”桑吉微微一怔,他精研藏传教法,对汉传诸宗派虽略有所学,却未及深究。
“正是。”戒空大师颔首,“三论者,乃龙树菩萨所造《中论》、《十二门论》,及其弟子提婆菩萨所造《百论》。此三论,直承佛陀般若空慧之正脉,为破斥外道邪见、显扬中道实相之无上利器!而鸠摩罗什大师,正是此三论汉译之祖,亦是中观正见于汉地弘传之奠基者!”大师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要刺破一切虚妄,“三论宗之要旨,一言以蔽之:‘缘起性空,破邪显正’!”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轰然撞入桑吉的识海。他瞬间想起方才在废墟荒径上,自己与戒空大师那场关于“空有不二”的激烈论辩!那正是根植于龙树中观正见的思想!一种强烈的共鸣与亲切感油然而生。
“何谓‘缘起性空’?”戒空大师的声音如同引导智慧的舟筏,“宇宙万有,无论精神物质,皆由因缘和合而生,依因缘离散而灭。其本身并无独立不变、永恒主宰的自性实体,故曰‘性空’。然此‘空’,绝非虚无!‘空’即是‘缘起’的本质,‘缘起’即是‘空’的现象显现。空有不二,真俗圆融。离‘缘起’则‘性空’成断灭,离‘性空’则‘缘起’堕常见,皆非中道。”
大师的话语清晰如刻,桑吉听得心驰神往。这与他在索南大师教法中所学的“万法唯识”、“心性光明”虽侧重点不同,但在“空性”这一根本见地上,实是殊途同归!尤其那句“离缘起则性空成断灭”,正完美印证了他对密乘“即身成佛”需建立在彻底空性基石上的理解!
“既明‘缘起性空’之理,”戒空大师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扫视虚空,仿佛在劈斩无形邪见,“便需‘破邪显正’!以‘八不中道’之无上智慧宝剑,破斥一切执着‘有’、‘无’、‘断’、‘常’等边见邪执!破斥外道神我之妄,破斥小乘实有之执,更破斥凡夫众生颠倒梦想、认假为真之根本无明!唯有彻底扫荡一切迷执邪见之尘垢,方能朗然显现‘诸法实相’——即此‘缘起性空’、离一切戏论分别的中道正见!”
“破邪显正……”桑吉喃喃重复,心中似有电光火石闪过。白塔寺的倾颓,朝廷对藏密的抑制,自身护教复国的执着……这些巨大的“相”,何尝不是需要以“八不中道”的慧剑去观照、去超越的“邪见”与“尘垢”?戒空大师所言,不仅是在阐述教义,更是在为他开示一条超越眼前困境的心法!他望向大师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求索的光芒。
戒空大师似看透他心中所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道:“随我来。”他转身,步履沉稳地引领二人绕过肃穆的大殿,穿过一道月洞门。门外,景象又是一变。
一座造型奇古的石塔,静静矗立于一方独立的青石庭院中央。塔身通体以青灰色条石砌成,线条简洁洗练,毫无繁复装饰,却自有一股穿越时空的庄重与力量感。塔高约三丈,呈八角形,共十二层,层层收分,比例精妙。塔身中空,塔门朝东而开。最令人瞩目的,是塔刹顶端并非通常的宝瓶或相轮,而是一个小小的、莲花托举的佛龛,龛内供奉着一尊小巧的金色佛像,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散发着柔和而永恒的光晕。整座石塔沐浴在暮色四合前的微光里,古朴、简洁、凝重,仿佛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默默承受着风霜雨雪,见证着世事变迁。塔周的地面纤尘不染,几株苍劲的古松环侍左右,枝叶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更添几分肃穆与孤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檀香、古石与岁月尘埃的奇异气息,从塔门内幽幽飘散出来,弥漫在庭院中。这气息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沉静力量,让桑吉和阿娜尔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戒空大师在塔前数步之外停下,双手合十,朝着石塔深深一躬,动作缓慢而充满至诚的恭敬。当他直起身,再转向桑吉与阿娜尔时,那张圆润慈和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近乎神圣的肃穆光辉。
“此塔,名‘舌舍利塔’。”大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怕惊扰了塔中的神圣,“供奉着鸠摩罗什大师入灭荼毗后,唯一未曾焚化、灿然如生的——舌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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