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溪踪狐影 月明杀机（1/2）
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隐匿在流水中的细密冰针，穿透了早已被溪水浸透、破烂不堪的草鞋，顽固地刺入桑吉、阿娜尔和影枭的脚底皮肤，而后沿着腿骨内部的髓腔，阴狠地一路向上蔓延，几乎要冻结奔流的血液，将肌肉纤维都凝固成僵硬的冰块。他们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需耗费巨大的力气，在这条人迹罕至、幽深静谧的溪谷中，踩着高低不平、滑溜无比的河床卵石，逆着潺潺流动的冰冷溪水，艰难跋涉。
溪水极清，清澈得近乎虚无，在透过高耸石壁缝隙洒落的、熹微而清冷的晨光下，泛着鱼鳞般细碎而跳跃的粼粼波光。水下每一颗被岁月和流水磨去棱角的圆润鹅卵石，其上的纹路和色彩都清晰可辨，偶尔还有几尾近乎透明的小鱼受惊般倏然蹿过，消失在石缝阴影之中。然而，这份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清澈，带来的并非诗意与闲适，而是无孔不入的刺骨冰冷和行走时极度不便的艰难。水流时而湍急，打着旋儿，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冲击着他们早已麻木的脚踝和小腿，时而在意想不到的凹陷处陡然加深，冰凉的溪水瞬间漫过膝盖，带来一阵阵令人牙关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几乎要咬碎牙齿的极致寒意。两侧的石壁陡峭如刀劈斧削，遮天蔽日，长满了湿滑欲滴的深绿色青苔和一些形态怪异、顽强扎根于岩缝中的蕨类植物，将头顶的天空挤压成一道狭窄而弯曲的蔚蓝色缝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选择这条艰苦卓绝的水路，是影枭基于其丰富追踪与反追踪经验做出的冷酷判断。“追兵之中，必有追踪术极高明的能手，”约一个时辰前，他蹲在溪流汇入更大河道的交界处岸边，用手指捻起一点岸边被不同鞋印略微踩乱的湿润泥土，放在鼻尖下仔细嗅探，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冰般冷冽，“足迹的新旧深浅、植被被不自然折断的方向和茬口、空气中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汗液与尘土混合的气息…这些都逃不过真正高手的鼻子和眼睛。唯有活水，永不停歇的活水，能最大限度地掩盖我们的行踪，持续冲刷掉我们留下的所有物理痕迹，并能极大地混淆甚至彻底消除我们遗留在空气中的气味分子。”
道理大家都懂，理智上也完全赞同，但真正身体力行地实施起来，其艰苦卓绝的程度，却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想象。冰冷的溪水不仅疯狂地掠夺着他们本已不多的体温，更犹如一个贪婪的旋涡，极大地消耗着他们仅存的体力。每一步迈出，都需要在长满滑腻青苔、圆滑不定的卵石河床上努力维持身体的平衡，湍急或不规则的水流力量随时可能将疲惫不堪的人冲倒，一旦摔倒，沉重的背包和药筐将会成为致命的负担。阿娜尔的脸庞早已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宣纸，原本红润的嘴唇微微发紫，身体因为寒冷而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她却始终紧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一声不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更加抱紧了怀中那个看似普通的药筐——那里面的东西，其价值与意义，远比她自己的体温甚至生命重要千万倍。桑吉不时艰难地回头，关切地望她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心疼，恨不能将所有的寒冷都替她承受。影枭则始终保持在最前方三五步的距离，如同在陌生领地开辟道路的警惕头狼，手中那根自制的探路杖不断试探着前方水下的深浅和虚实，谨慎地选择着相对稳妥、易于落脚的路径，并用极其简洁的手势引导后方。
“坚持住，”桑吉的声音在哗哗不绝、单调而冰冷的流水声中显得有些微弱模糊，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试图鼓舞人心的力量，“扫塔大师说过，灵鹫峰已不远。感知…金佛的感应似乎也强烈了一丝。这溪水的流向…大体是朝着东北方向，与我们最终的目标应是同路。”
他们就这样咬紧牙关，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坚持跋涉了将近一个时辰，双腿早已从最初的刺痛变为麻木，最后彻底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性的、依靠本能驱动的移动。直到日头逐渐升高，阳光终于能以更大的角度勉强照射入部分深邃的谷底，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暖意，影枭才猛地举起拳头，示意大家暂时离开溪流，到岸边一块巨大而相对干燥的岩石背后稍作休整。
几乎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他们迫不及待地拧干湿透得能拧出水的裤腿和衣角，贪婪地呼吸着岸边相对干燥、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感受着阳光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试图驱散肌肤表面的寒意。阿娜尔赶紧打开随身药筐，取出几味预先准备好的、用于驱散寒气的干姜粉、肉桂末等药草，分给两人嚼食。短暂的休息根本无法驱散那已然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几乎压垮精神的疲惫，但至少让他们如同离水之鱼般，获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接下来…怎么走？”桑吉摊开那张早已用刀刻斧凿般记忆在脑海中的、由老僧指示的抽象路线图，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根据老僧隐晦的指引和他们自身对地形方位的判断，前方应该就是五台山境内一处极为特殊、充满诡异传说的地方，梵仙岭。
关于此地，民间的传说轶事多如牛毛，且往往互相矛盾，光怪陆离。有说此地乃是狐仙家族聚居之所，灵气充沛，常有得了道行的灵狐在此吸取日月精华，修炼内丹，甚至能幻化人形，游戏红尘；也有考据派说法，称此地古时是道教某一支脉的隐秘洞天福地，后来不知因何缘故荒废，但仍有不甘寂灭的前朝遗老、高人隐士，或是心术不正的邪道妖人盘踞于此；更有许多山民信誓旦旦地传言，此地磁场特殊，极易滋生幻象迷雾，寻常人进去极易迷失方向，甚至遭遇可怕的“鬼打墙”，最终困死其中。无论哪种传说，都明确指向此地蕴含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危险。
“梵仙岭…”影枭沉吟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锐利，缓缓扫过前方那片被淡淡云雾缭绕、山势奇诡、林木形态都显得有些异样的山岭，“朝廷的锦衣卫，规矩森严，未必敢轻易深入这种官方记录之外的诡谲之地，但正一教那些行事诡秘、法术诡异的道士…可就难说了。他们或许正张开了口袋，希望我们自投罗网，踏入他们预设的陷阱或阵法之中。”
“绕过去。”桑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冒这个险。扫塔大师给的路线也隐晦地暗示要避开这类标志性的、可能引人注目的地貌。我们从它的侧翼直接攀越过去，虽然路途更加险峻，消耗更大，但无疑更为隐蔽，更能出其不意。”
这个冷静的决定，意味着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比在溪谷冰冷流水中跋涉更加艰难险峻数倍的挑战。
他们离开相对“安全”的溪流，开始沿着梵仙山侧翼一道看起来几乎垂直、岩石嶙峋、覆盖着湿滑苔藓的绝壁向上攀爬。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类行走的痕迹，所谓的“路”只存在于想象和绝壁本身，那是嶙峋突兀的怪石、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顽强灌木丛、以及滑不留手、一踩即掉的厚厚苔藓地衣。
纯粹的徒手攀岩！这对于体力几乎耗尽、身心俱疲的三人来说，无疑是一场对意志和身体极限的残酷考验。
影枭再次担当先锋。他调整呼吸，将身体状态提升至巅峰，如同一条灵活的壁虎，利用其惊人的指力、臂力和对身体核心力量绝对的控制力，在光滑而危险的绝壁上冷静地寻找着那些微小的凸起、不易察觉的裂缝和可靠的着力点，敏捷而稳健地向上攀升。他还不时从腰间取出备用的坚韧藤蔓，垂下去，协助后面负重更多、体力稍逊的桑吉和阿娜尔。
桑吉将药筐用多股藤蔓紧紧地、牢牢地捆绑在身后，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与粗糙的岩石摩擦，早已磨破出血，每一次向上艰难的挪动都感觉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酸痛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身体，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向上，必须向上！阿娜尔紧随其后，她的绝对体力稍弱，但韧性却惊人得强大，凭借着身体先天的轻盈和后天磨练出的顽强意志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和身体的极限，艰难地一步步跟上。
最危险、最令人窒息的一幕，发生在接近崖顶的一段异常光滑、几乎没有任何植被覆盖的裸露岩面。此处经过常年风雨侵蚀，变得异常光滑，只有一些极其浅淡的、覆盖着滑腻青苔的天然凹痕可供借力。桑吉一手死死扣住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棱角，另一只手和双脚的脚尖努力探寻着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支撑点，试图将身体向上牵引。然而，就在他发力上蹬的瞬间，他脚下所踩的那块看似稳固的石头，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动、脱落！
“小心——！”下方的阿娜尔一直紧张地关注着上方，见状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失声惊叫，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
桑吉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全靠那一只死死抓住岩石棱角的手承受了全身的重量，整个人瞬间悬吊在了半空之中，身体如同钟摆般危险地晃荡！背后的药筐因为他这剧烈的晃动而猛地一颠，筐盖的搭扣被震开，那尊沉重无比的阎魔德迦金佛，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竟然猛地从筐中滑脱了出来，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向着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直坠下去！
“不——！！！”桑吉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石磐兄弟以生命为代价的嘱托，扫塔老僧跨越百年的等待…难道就要在这最后关头，因为自己的一次失足，而彻底毁于一旦，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物似乎凝滞的致命时刻！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自苍穹扑击而下的苍鹰，以超越了人体极限的速度和一种近乎完美的刁钻角度，从桑吉上方不远处猛地斜掠而下！是影枭！
他显然即使在攀爬时，也始终用眼角的余光分神关注着下方的队友，在桑吉脚下石头松动的那个微小瞬间，他强大的危机本能就已经驱动了他的身体！他甚至放弃了自身在岩壁上的稳固姿态，双脚在岩壁上猛地一蹬，整个人几乎横着飞扑了出来，精准无比地、义无反顾地凌空扑向那正在加速下坠的、承载着无数希望与沉重的金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影枭的身体在空中完全舒展，他的右手五指贲张，在最后一刹那，险之又险地、用指尖堪堪勾住了包裹金佛的黄铜边缘那一道细微的凸起！但他自己的身体，也因为这巨大的冲击力和完全失去的平衡，被金佛下坠的巨大重量猛地一带，无可挽回地向着令人眩晕的崖下深渊荡去！
“影枭——！”桑吉和阿娜尔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眼看两人一佛就要一同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影枭那空着的左手如同闪电般疾挥而出！手中那柄黝黑无光的特制短刃，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志，“锵——！”地一声刺耳巨响，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岩壁一道狭窄却深邃的裂缝之中！刀刃与岩石剧烈摩擦，迸溅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
他整个人，就靠着这柄深深楔入岩壁的短刃和那几根勾住金佛、几乎要被拉断的手指，惊险万分地悬挂在了万丈深渊之上！金佛那沉重的分量通过几根手指传来，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黝黑的脸庞上肌肉紧绷，牙关死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如蚯蚓，硬是没有松开那救命的指尖，若无常年的硬气功和强壮的身体是根本不可能的！
桑吉趁此宝贵的间隙，奋力扭动身体，用脚蹬住岩壁，稳住悬吊的身形，另一只手迅速解下腰间盘着的备用藤蔓，用尽力气向下甩去：“抓住藤蔓！快！”
影枭强忍着手指欲裂的剧痛，艰难地将沉重的金佛换到另一只手上紧紧抱住，然后用那只刚刚承受了巨大拉力的手，精准地抓住了垂下的藤蔓末端。桑吉和阿娜尔在上方，用尽吃奶的力气，手心被粗糙的藤蔓勒得鲜血淋漓，一点点、艰难万分地将影枭和他怀中那失而复得的、无比珍贵的圣物，从地狱的边缘拉了回来。
当三人最终彻底脱离险境，浑身脱力地瘫倒在崖顶一小片相对平坦的、长着柔软青草的平台上时，都有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脱感和后怕。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却丝毫驱不散刚才那惊魂动魄一刻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战栗。
“多谢…影枭…”桑吉看着影枭那依旧微微颤抖、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的右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深不见底的后怕。若是影枭慢上一瞬，或是判断失误，或是力量稍逊…后果不堪设想。
影枭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多看自己受伤的手一眼，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金佛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那黄铜包裹没有丝毫破损，内部的圣物安然无恙后，才长长地、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将其郑重地交还给桑吉，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简洁和平静，仿佛刚才那舍生忘死的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份内之事。”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冰层裂痕般的悸动，却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刚才那一刻，实在是险到了极致，几乎触摸到了死亡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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