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东洋魅影（1/2）

后半夜那惊魂一刻的寒意，久久缠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我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糊着旧纸、在风中微微作响的窗棂，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风声掠过屋檐的呜咽，残雪从枝头坠落的扑簌，甚至远处野狗若有若无的吠叫，都让我心惊肉跳，仿佛那黑衣杀手化作了这夜色的一部分，正无声地窥伺着，随时会再次暴起发难。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真切，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杀意，几乎凝固了我周围的空气。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早课那略显沉闷的钟声“嗡”地敲响，我才如同溺水之人获救般，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寒气的浊气，挣扎着从炕上爬起，双腿依旧有些发软。

庭院中，晨雾如纱，尚未被初升的朝阳驱散，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冷与寺院特有的香火余烬气息。我看到大师兄洛珠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已然在院中那片被踩实的空地上练习一套舒缓筋骨的导引术。他动作沉稳，呼吸绵长，每一个姿势都仿佛与脚下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融为一体，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强大气场。在此刻的我眼中，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大师兄，而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巍峨礁石。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的，也顾不得什么出家人的仪态和体面，一把抓住他肌肉虬结、温热有力的手臂，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声音因为彻夜未眠的恐惧和后怕，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嘶哑：

“师兄！昨夜……昨夜有黑衣人！像鬼一样摸到我窗外！那双眼睛……冰冷得不像活人！绝对是冲着要我命来的！”我急促地、尽可能清晰地将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细节，那鬼魅般翻墙入室的身手，那贴在窗外细微而绵长的呼吸声，那如同实质般穿透窗纸的冰冷杀意，以及最后那声如同天籁、恰到好处的瓦片碎裂声，全都低吼着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师兄听完，那张如同雪域岩石雕刻而成的脸庞上，浓密如墨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那双平日里沉静如高山湖泊的眼眸里，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那是被触怒的护法金刚才有的威严与怒意。他反手一扣，如同铁钳般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但那清晰的痛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实实在在的安心。

“果然按捺不住，要行此龌龊卑劣之事！”洛珠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闷雷滚过庭院，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昨夜的事情我知道，还没等我出屋，那个黑衣人就逃了，如果与我遭遇，恐怕他插翅难逃！真是无法无天，视我佛门法地与尊严如无物！”他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晨雾似乎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势逼退了几分。“看来，有些人已经狗急跳墙，或者……是觉得金佛寺无人能与他抗衡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我苍白惊惶的脸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为了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便搬来与我同住一室。我的禅房，倒要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魑魅魍魉，敢在我洛珠贝玛的眼皮底下，动我师弟一根汗毛！”

“多谢师兄！全凭师兄做主！我这就跟掌印说一声”我心中那块悬了一夜的千斤巨石轰然落地，一股暖流混着酸楚冲上鼻尖。有大师兄这尊煞神在身边日夜守护，安全感顿时充盈了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一股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戾气与狠劲也猛地从心底窜了上来。我咬着后槽牙，眼中闪过市井混混被惹毛后那种混不吝的光芒，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恨恨的话语：“奶奶的！小太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坑蒙拐骗、蹭吃蹭喝的事儿没少干，可自问做事留一线，从没把事做绝过，更没害过谁的性命！想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我？把我当软柿子捏？没他妈那么容易！现在受了刑，腿脚是不方便，还真当小太爷是泥捏的面塑的，任人搓圆捏扁？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小太爷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的主动投靠和洛珠毫不掩饰的强势庇护，像一阵风般迅速在寺内残余的僧众间传开。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大家并且开始摒弃猜忌，抱团取暖，共同应对那隐藏在暗处的致命威胁。这举动，自然也一丝不落地落入了虽然撤出、但耳目依旧遍布寺院内外的中统和军统眼中。

徐文昭和马如龙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了昨夜有人潜入寺内，试图行凶未遂，以及我与洛珠并房的详细消息。两人身处不同的据点，反应各异，但都基于自身的立场和判断，迅速做出了下一步的决策。

徐文昭在他那间位于闹市、却守卫森严的中统站办公室内，听完手下心腹的详细汇报，缓缓摘下金丝边眼镜，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了算计与权衡。“夜闯寺院，意图行凶灭口……看来，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看来来者不善，这金佛寺内部的暗流，远比我们之前预估的更加汹涌和危险。”他沉吟着，语速缓慢，“我们的人马之前驻扎在寺内，目标过于明显，不仅容易成为暗处冷箭的靶子，也容易在对方有所行动时，因为投鼠忌器而打草惊蛇，甚至被卷入不必要的冲突，得不偿失。”他重新戴上眼镜，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手下命令道：“通知下去，所有外勤人员，立刻撤出金佛寺，返回站内待命，集中力量进行情报分析和外围监控。但是，寺外的监视哨位不能放松，反而要进一步加强！加派两组经验丰富的老手，配备望远镜和通讯设备，二十四小时轮班，给我死死盯住金佛寺的所有进出口！尤其是要记录下所有与那个叫扎西诺布的喇嘛有过接触、或者试图接触的人员！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要给我搞清楚它是公是母！”

徐文昭选择了暂避锋芒，将力量收缩回更安全、更易于控制的据点，同时利用技术优势和人力，在外围布下了一张严密的监视网，试图以静制动，从外部观察寺内的动态和往来人员，捕捉可能出现的破绽。

而马如龙这边，翘着二郎腿，听完手下带着兴奋语气的汇报后，则是嗤笑一声，随手将抽了一半的香烟狠狠摁灭在红木桌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痕迹。“暗杀？哼，看来是真有人急眼了，要么是怕那个小喇嘛继续挖下去挖到他们的根子，要么……就是有人想趁机把这潭水搅得更浑，方便摸鱼！”他摩挲着有些胡茬的下巴，眼中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闪过一丝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光芒。“不过，这他娘的倒也说明，咱们的方向没错！这金佛寺发现的线索，碍了某些人的眼，或者捏住了某些人的卵蛋！”他猛地站起身，对肃立的手下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叫弟兄们撤回来！在外面给老子布下天罗地网！明哨暗哨，交叉火力点，都给老子安排上！让他们有来无回！另外，重点给老子盯死那个大个子洛珠和那个滑头扎西诺布！他们两个最先发现的线索，肯定还会有发现！他们的一举一动，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多少饭，拉了几泡屎，都得给老子查清楚！”“还有，看看昨晚闯进来的人是怎么进来的，又往往逃了”！

马如龙判断对方的这次未遂行动正是其沉不住气、露出马脚的开始，这正是他主动出击、引蛇出洞、乱中取胜的大好时机。他将主要力量部署在寺外，如同张网以待、耐心十足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门来，或者在被逼急时露出更大的破绽。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原本充斥在金佛寺各个角落、令人窒息的便衣特务气息骤然消退，中统和军统的人马如同退潮般迅速撤离，只留下几间空荡荡、仿佛还残留着紧张余温的偏殿和禅房，以及寺院外围那无形中变得更加森严、更加令人心悸的封锁与监视。寺院内部，反而因为这两股强大外部压力的暂时撤离和洛珠师兄那不容置疑的强势表态，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僧众们惶惑的心情略微平复。然而，那无形的紧张感，却因为昨夜那真切发生的行刺未遂事件，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尖锐，如同隐藏在僧袍下的匕首，随时可能刺出致命一击。

林政涛作为地方警力的负责人，其信息网络同样灵敏，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中统、军统双双撤出金佛寺，以及昨夜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未遂刺杀的消息。他站在办公室那面巨大的、标注着盛京城详细街巷与重要机构的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金佛寺那小小的图标上，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却又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神色的笑意。

“投石问路，敲山震虎……看来，我们之前的调查和施加的压力，果然是有效的。”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还是有人按耐不住，抢先动手了。这说明我们的调查方向，至少是已经触动了某些人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让他们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但他随即皱起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在金佛寺周围画着圈，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可是……这会是谁呢？是寺内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害怕扎西诺布这个变数继续追查下去，最终会揪出他的尾巴？还是外部的盗匪，担心这个不按常理出牌、有些江湖门道的喇嘛，会挖出他们的跟脚和藏匿地点？或者……是第三方，甚至第四方势力，不想看到案子被我们，或者被中统、军统任何一方顺利侦破，故而故意制造混乱，想要浑水摸鱼？”

线索依旧纷乱如麻，动机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盛京城初春那化不开的浓雾。林政涛深知，在金佛寺内部暂时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而中统、军统这两大强势机构又已经高度介入、互相掣肘的情况下，他这支代表着地方警察力量的人马，必须另辟蹊径，寻找新的突破口。而盛京城那些盘踞多年、根系深植于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如同城市血脉中寄生藤蔓般的地头蛇帮派，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尚未被官方力量充分挖掘和利用的信息宝库。这些帮派，虽然见不得光，行事风格迥异于官方，但他们无孔不入，触角延伸至城市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往往掌握着许多官方渠道难以触及、或者即使触及也难以辨明真伪的秘密和流动的暗线。

在盛京城内，大小帮派林立，如同雨后的蘑菇，但真正能称得上根基深厚、能量巨大、历经多次政权更迭而屹立不倒的，主要只有两个：“漕帮”和“八旗社”。

“漕帮”，并非传统意义上依赖于运河漕运的帮派，而是借其名号，实际掌控着盛京周边浑河、辽河水路码头、各大陆路货栈以及大部分地下赌场、烟馆、暗门子生意。其帮主姓冯，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江湖人都称他“冯泥鳅”，年纪约在五十上下，早年是码头扛大包出身，凭着一股子狠劲和极其精明的头脑，在血雨腥风中拼杀出了如今的地位。他身材干瘦，貌不惊人，但一双眼睛总是眯缝着，偶尔睁开，便闪过毒蛇般阴冷狡黠的光芒。他手上戴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据说价值连城。冯泥鳅与日本人占领时期的特务机关、国民党人、乃至若隐若现的中共地下交通站，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输送和暧昧关系。他们主要负责各种“特殊物资”的流通渠道，无论是合法的还是绝对违禁的，上至枪支弹药、电台药品，下至紧俏的西药、走私的洋货、甚至是大烟土，几乎没有他们运不进来或者送不出去的东西。

“八旗社”，则更为特殊，其核心成员多为前清遗老遗少、破落旗人后代，以及一些依附于他们的江湖奇人、落魄文人。他们不直接控制大量的实体产业和地盘，但其影响力和人脉网络，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深深渗透在盛京城的古董文物行、各大当铺、戏园子、茶馆酒楼乃至部分政府衙门的文书、衙役之中。社长名叫那图鲁，据说是正经的满洲正黄旗后裔，虽然时代早已天翻地覆，但架子不倒，依旧讲究老礼儿，穿着长袍马褂，说话引经据典。他年纪近六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把玩着一对磨得油光锃亮的官帽核桃。那图鲁门路极广，与关内的旧军阀残余、蒙疆的王公贵族、乃至一些文化界的名流耆宿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交往。他们主要负责情报交换、牵线搭桥、处理一些“台面下”的微妙纠纷，对于盛京城内外的大小消息、奇闻异事、人物背景，可谓了如指掌。

这两大帮派，如同盛京城阴影中的双头蛇，彼此之间既有因利益冲突而发生的明争暗斗，又有在面临外部压力或需要共同维护某种秩序时的默契合作，共同把持着这座城市的灰色地带与地下秩序。无论是日本人占领时期，还是共产党、国民党接收之后，各方势力都曾试图彻底剿灭或完全收编他们，但最终都发现，在这座关系盘根错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古老城市里办事，很多时候离不开这些地头蛇的“协助”与“默许”，于是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与心照不宣的共存状态。

林政涛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两条在盛京城地下世界翻云覆雨的地头蛇。他没有穿那身惹眼的警官制服，只带了两名绝对可靠、身手敏捷的便衣亲信，首先乘车来到了位于浑河晚渡码头附近、一片仓库林立、鱼龙混杂区域的“漕帮”总舵，一家门口挂着“福隆货栈”招牌、看似普通却戒备森严的大院。

经过两道暗哨的盘查，林政涛被引到货栈后院一间装修奢华、却烟气缭绕的客厅。冯泥鳅穿着一身暗紫色团花绸缎裤褂，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手指上那枚翡翠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绿光。他见到林政涛，并未起身，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市井的油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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