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白寺遗踪(1/2)
金佛寺偏殿的禅房里,一盏孤灯如豆,火苗在琉璃灯罩中不安地跳跃着,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我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试图进入观想之境,但心神却如脱缰的野马,在白日河边的血腥与震撼中反复冲撞。
那一幕幕,不是闪回,而是灼刻——三角眼脸上凝固的狞笑如何瞬间破碎,化作惊愕与痛苦;大方脸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攮子,在距离我胸口寸许之处,如何被无形壁垒阻挡,发出“叮”一声脆响后脱手飞出,划着绝望的弧线坠入浑浊的河水;我自己掌心骤然亮起的、只有我能感知的淡金色光晕,以及体内那股奔涌如地下熔岩、威严如古寺晨钟的力量,从丹田深处炸开,顺着脊柱攀升,充盈四肢百骸……
那不是梦,更非幻觉。
我缓缓摊开双手,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看。掌纹纵横,生命线、智慧线、命运线在光影下清晰依旧,指腹的薄茧是常年翻阅经卷、持捻念珠留下的。外表无丝毫异样,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蜕变。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这曾经只存在于泛黄贝叶经上艰涩真言、深夜观想中缥缈威严法相的古老传承,今日在生死边缘、怒火与慈悲交织的瞬间,它活了。它不再是抽象的义理,而成了一种流淌在血脉深处、蛰伏于骨髓之间的真实力量,是护身的铠甲,也是诛邪的刀锋。
而这蜕变,这力量的骤然觉醒与前所未有的澎湃,必然与那尊失踪的阎魔德迦金佛息息相关。百米之内……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气,闭上双眼,极力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片因白日激战而变得异常敏锐的灵觉之海。然而,白日那种如同洪钟撞响、血脉共颤的强烈共鸣已然退去,只剩下心湖深处一丝极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悸动”,若有若无,持续不断,仿佛遥远天际传来的、被层层云雾阻隔的闷雷,又像是深埋地底、不甘沉寂的古老心跳。
“打草惊蛇了……”我低声叹息,声音在空寂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河边那场冲突,动静不小。三角眼狼狈逃窜,大方脸重伤呕血,围观者虽畏惧不敢上前,但无数双眼睛必然在暗处窥探。在这龙蛇混杂之地,任何异常都像投入静潭的石子,涟漪会迅速通过无数张喑哑或饶舌的嘴巴,传向各个阴暗角落。盗佛者若藏身彼处,此刻恐怕已如惊弓之鸟。
棚户区的地形白日已窥见一斑,河道蜿蜒如迷宫,棚屋鳞次栉比似蜂巢蚁穴,狭窄巷道纵横交错,地下或许还有早年挖掘的菜窖、排水暗道。更兼紧傍浑河,冰面虽厚,但熟悉水性的摆渡人或渔民,自有办法在冰下或僻静处弄出通道。一旦他们决意转移,携佛潜入那无边无际的贫民窟深处,或趁夜由水路悄然远遁,再想追寻,真如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焦灼感如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心头。窗外,更夫沙哑拖沓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咚——咚咚——”,报着三更天的寂寥与寒意,又逐渐消失在深巷尽头。我强迫自己和衣躺下,薄被难御冬夜的沁骨之冷。睁着眼,看窗外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鸦青,再染上一丝冰冷的鱼肚白,直到第一缕黯淡的晨光爬上窗棂,勾勒出禅房内简单到近乎清苦的陈设轮廓。一夜无眠。
同一片缓慢褪色的夜空下,小河沿南岸,那片杂乱无章、延绵数里的棚户区深处。
这里的破败与拥挤,远超白日扎西诺布所至的河湾。棚屋不再是简单的“搭建”,而是层层叠叠、相互倚靠、见缝插针的“增生”与“堆积”。碎砖、烂木、破席、油毡、压扁的铁皮桶……一切能找到的材料,都以一种绝望的实用主义方式拼凑在一起,形成无数低矮、阴暗、勉强栖身的“壳”。巷道窄如缝隙,上方时常有晾衣绳横跨,挂着冻结成硬片的破布衣衫,行走其中需低头侧身,脚下是终年不化的冻土与污冰,滑腻粘脚,散发着刺鼻的氨味与腐烂气息。
劣质煤球燃烧不充分的硫磺味、隔夜食物馊坏的酸腐气、人体长时间不洗漱的体味、还有角落里便溺冻结后的腥臊……各种气味浓烈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属于绝对贫困与生存边缘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土地上空。
然而,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棚海”中央,却诡异地存在着一处相对规整、带有明显隔离意识的土坯院落。院墙并非用随处可见的破烂材料,而是规规矩矩地用从河滩捡来的、大小不一的卵石混合着韧性较好的黄泥垒砌而成,高约一人半,厚实牢固。墙头并非光秃,而是精心插满了锋利的碎玻璃碴子和干枯带刺的荆棘枝条,在微弱的雪光下泛着冷漠的寒光。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旧船木板拼成,用数道生了锈但依旧结实的铁条横向加固,门后的门闩粗如儿臂,是硬木削制。
从外部看去,这院子与周边低矮窝棚格格不入,但又巧妙地融于这片混乱的背景中,像是一个稍有些家底、格外注重安全的落魄手艺人或小贩的居所,谨慎地守护着自己微薄的财产。
正屋三间,同样是土坯,但墙面用细泥抹得颇为平整,甚至能看出涂抹的痕路。窗户不大,用厚实不透光的黑色油纸仔细糊住,此刻从缝隙中隐隐透出烛火跳动不稳的光晕,时明时暗。屋檐下,挂着几串早已风干缩皱的红辣椒和灰扑扑的老玉米,是北方冬天常见的点缀。墙角处,劈好的木柴码放得还算整齐,但在柴堆后方最深的阴影里,若仔细分辨,能看见两柄用脏污麻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倚墙而立,形状笔直僵硬,绝非寻常农具或柴刀。
东厢房的门紧闭着,但压抑的气氛几乎要穿透门板。室内,一盏同样昏暗的油灯放在炕沿的小木几上,火苗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冷风拉扯得摇曳不定,将屋内人或坐或卧的身影放大成晃动的、扭曲的巨人,投在粗糙的土墙上。
土炕上,铺着简陋的草席和两张脏旧的羊皮褥子。一个喇嘛半倚半躺着,身上盖着褪色严重的绛红色旧僧袍,脸色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灰败不堪,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脸颊上,一道深色的、月牙形的疤痕,从颧骨斜划至耳根,像一道永恒的阴翳,即使在他昏沉痛苦的状态下,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凶戾感。他正是五人中脸上有月牙疤的喇嘛,名叫索朗日巴。他呼吸粗重,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闷哼,显然伤势不轻。
炕沿边,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盘膝打坐。他便是这五人中的领头者,图登。即使坐着,也如半截铁塔,肩宽背厚,将身上的僧袍撑得紧绷。他的脸庞如同被漠北风沙与岁月共同雕刻过的岩石,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与风霜痕迹,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睛此刻虽闭着,但偶尔睁开一线时,露出的眸光锐利如高原上最警觉的鹰隼,冰冷而充满穿透力。他左耳边缘缺了一小块,是陈年旧伤,更添几分悍勇之气。他呼吸沉长缓慢,胸膛几乎不见起伏,显然内功底子极为深厚,正在运转某种功法调息。
炕下地面的旧毡垫上,还坐着另外三个喇嘛,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靠墙坐着的是一个胖喇嘛,名叫贡却。他面容出奇的和善圆润,总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缓缓捻动的一串油光发亮的星月菩提念珠上,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自有一种沉静气度。但若细看,他捻动念珠的指尖节奏平稳得过分,显是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他对面是个瘦喇嘛,达尔玛。身材干瘦,眼神却异常活络,时不时飞快地瞥向紧闭的门窗,耳朵似乎也竖着捕捉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整个人透着一股坐立不安的焦虑,如同惊弓之鸟。
靠近门口处,是个相对年轻些的喇嘛,达瓦。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尽的稚气,但眼神已有了经历风霜后的硬朗。他双手无意识地搓动着,显示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图登缓缓收功,一口悠长的浊气吐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雾。他睁开双眼,那双鹰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光一闪,眉头随即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落在炕上痛苦呻吟的索朗日巴身上,又扫过炕下三位师弟沉重焦虑的面容。
白日的惊心动魄,此刻仍如冰冷的针,刺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并未亲眼目睹河边的打斗,但当冲突发生、那股属于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的独特威压隔着百十米距离隐隐传来时,屋内异变陡生!
墙角处,那块用多层厚实粗麻布和旧毛毡严密包裹、小心遮掩的长条形物体,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迎归”的阎魔德迦金佛,内部骤然传来一阵清晰可感的颤动!仿佛沉眠的巨兽被同源的嘶吼惊醒。紧接着,包裹的缝隙中,竟有丝丝缕缕肉眼难以察觉、但修行者灵觉能清晰感知的暗金色光芒逸出,那光芒并非温和,而是充满了忿怒、威严与躁动,隐隐约约,似要凝聚成一尊三目圆睁、烈焰环绕的怒目金刚虚影!
当时在图登与索朗日巴瞬间惊呆。他们万万没想到,金佛竟会对外界的密法波动产生如此激烈的共鸣与显化!情急之下,图登低吼一声:“压住它!”他与伤势稍轻的索朗日巴同时手掐印诀,口诵真言,运转起白寺秘传的“大黑天降魔护法神功”。一股深沉、晦暗、带着镇压与束缚意味的灵力从两人身上涌出,如同无形的黑色枷锁,层层缠绕向那躁动的金佛包裹。金佛的光芒与颤动在“大黑天”功法的压制下剧烈挣扎了片刻,才逐渐平息下去,重新归于死寂般的沉默,但那瞬间的惊心动魄,已让屋内众人后背渗出冷汗。
几乎就在金佛被压制下去的下一刻,年轻的达瓦便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的院门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图登上师!河边……河边出事了!好多人往那边跑,好像有人在打架,动静很大!”
图登立刻抬手制止他更大的声音,面色沉肃如铁。身边的索朗日巴也强忍伤痛,急声道:“告诉他们,严守院子,观察四周动静,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此刻,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这五人,正是盗走阎魔德迦金佛的白寺遗脉喇嘛。
自日本人投降,盛京光复,这座古城陷入权力交接的混乱漩涡,他们便如暗夜中的幽灵,在这座城市最阴暗的褶皱里游移、藏匿。凭借八卦街那些结构复杂、门户相通的暗室秘道,皇城墙根下那些早已被遗忘、荒草丛生的废弃院落,以及眼前这小河沿无边无际、人口流动如水的棚户海洋,他们精心构筑了三处“安全屋”,深谙狡兔三窟之道。前两处暴露后。如今这河沿棚户深处的院落,已是最后的屏障,退无可退。
选择此地,不仅因为这里是官府三不管的法外之地,人员成分复杂到难以厘清,更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背靠大片无人管理的杂树林和冬日荒芜的菜园子,再往外便是广袤的野地;前方不远,就是蜿蜒流淌的浑河上游。一旦嗅到危险气息,他们便可如轻烟般迅速消散:或沿浑河东上,潜入山高林密的清原地区;或折而向北,遁入长白山余脉那莽莽苍苍、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亦可向南疾走,隐入辽南起伏的丘陵地带。这是一条预留的、四通八达的逃生之路。
“上师,”达瓦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焦虑,“河湾那边我远远看了几眼才回来。是两个本地有名的混子,想欺辱一个过路的女子,结果被一个穿深蓝长衫、戴瓜皮帽的年轻人拦下了。那两人……伤得极重!我亲眼看见其中一个,离着那年轻人还有好几步,就像被看不见的大锤砸中胸口,直接喷血倒飞出去,摔进河里!另一个拿着刀扑上去,刀尖都快碰到衣服了,却像扎进了铁板,纹丝不动,然后连人带刀被震飞老远,撞在墙上吐血不止!那人……邪门得紧!根本没用拳脚,那两人就……”
“那人什么模样?看得真切?”索朗日巴忍着痛追问,声音嘶哑。
“隔得远,又在河对岸,面目看不太清。”达瓦努力回忆,“大概……二十多岁,身量中等,像个读书人,但动作……快得不寻常,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气势。”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索朗师兄,你说会不会是……冲我们来的?或者是官府暗地里请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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