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余烬微光(1/2)
晨光,真正降临“新杭”时,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它平等地照亮每一处焦黑的残垣断壁,每一摊浸透沙土、颜色已变得暗沉的血泊,每一具以各种扭曲姿态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躯体——有明军士卒,有凶恶海盗,也有来不及逃离的平民。海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焦臭、血腥,以及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雨后清新与深海咸腥的复杂气息,缓缓吹拂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营地不再有震天的喊杀与炮鸣,只剩下零星的、压抑的啜泣,伤兵痛苦的呻吟,清理战场时铁器刮擦碎石的刺耳声响,以及远处海浪拍打岸礁的、永恒不变的呜咽。幸存者们如同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眼神空洞,动作迟缓,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失去亲友的悲恸,以及一种对昨夜那超乎理解的神迹(或灾难)的、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赵霆拄着一根新削的、更结实的木杖,一瘸一拐地巡视着。他肋下的伤口被重新包扎,但每一次呼吸依然牵扯着钝痛。他的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灰败,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偏执的冷静。他必须挺住。夫人昏迷,世子爷未醒,王焕、李铁头重伤,周沧也带着一身新伤在组织海上警戒和打捞……整个营地,此刻真正能主持大局、稳住人心的,只剩下他了。
“清点伤亡,收敛遗体,明军兄弟的,单独火化,骨灰用坛子收好,记下名字。海盗的……集中到海边,挖深坑埋了,撒上石灰。动作快,小心瘟疫。”他的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对身边几名还能走动的校尉、哨官下达指令。
“将军,有些海盗还活着,重伤的,还有……吓破了胆,投降的,怎么办?”一名脸上带着新添刀疤的哨官低声问道,眼神复杂。昨夜那些冲入营地的海盗,在海上舰队遭遇灭顶之灾、石屋又发生那无法理解的“净化”后,大半溃散逃亡,但仍有数十人或因重伤无法移动,或瘫软在地束手就擒。
赵霆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被反绑双手、瘫在地上、眼中满是恐惧与乞求的海盗俘虏,又望向海面上漂浮的无数破碎船板、杂物和依稀可见的尸体。仇恨如同毒火,在他胸中灼烧。这些杂碎,手上沾满了“新杭”兄弟的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死有余辜。
但……夫人昏迷前,似乎并未下达“尽杀俘虏”的命令。而且,经历了昨夜那场仿佛天罚般的海难与石屋神迹,再对这些失去抵抗能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俘虏举起屠刀……赵霆心中,莫名地感到一丝沉重与不适。那石屋中温暖而浩瀚、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净化力量的光芒,似乎也涤荡了部分他心中的暴戾。
“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别让他们受罪。还能动弹、投降的,分开看押,严加防范,等夫人和世子爷醒了再行发落。告诉他们,若敢有异动,或隐瞒所知情报,立斩不赦。”赵霆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冰冷,“另外,从他们嘴里,撬出荷兰人和那个‘血鲨’德雷克的底细,尤其是他们如何勾结,后续还有无计划,知道的越多,活命的机会越大。”
“是!”
赵霆继续前行,来到海岸边。眼前景象,让他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的码头和部分滩涂已彻底消失,被昨夜那恐怖的巨浪和冲天水柱重塑。海岸线向陆地推进了数十丈,留下一片湿漉漉的、覆盖着新鲜海泥、珊瑚碎屑、船只碎片、各种海洋生物尸体(许多形态怪异,前所未见)以及人类残骸的、宽阔而狼藉的“新滩涂”。几艘荷兰巡航舰和海盗大帆船的残骸半埋在泥沙中,如同巨兽的骨骸,焦黑的船体、折断的桅杆,诉说着昨夜毁灭的狂暴。
周沧正带着残余的、个个带伤的“海鹞”队员和一些水性好的民夫,在浅水区小心翼翼地打捞、清理。他们捞上来的,除了有用的木材、铁器、帆布,更多的是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和各种奇形怪状、被巨力撕碎的海兽残躯。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海腥与腐败气息。
“周镖头,海上情况如何?可还有敌船踪迹?”赵霆走近问道。
周沧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海水,神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后怕:“将军,都撤了。红毛鬼的大船跑得最快,那些海盗船散的散,沉的沉,没见有重新集结的迹象。咱们的弟兄在附近海域巡了一圈,除了漂浮物和尸体,没见活船。但是……”他顿了顿,指向外海更深远的方向,“那边的海水颜色,还有些不对劲,泛着一种很淡的、说不清的暗绿色,水流也特别乱。弟兄们不敢靠近。另外,捞上来的这些海怪尸体……”他踢了踢脚边一截足有成人腰粗、布满暗红色吸盘和锯齿状骨板的触手残肢,脸色有些发白,“有些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这片海域,更不该长成这样。”
赵霆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截触手。质地坚韧如革,吸盘内残留着倒钩,断裂处流出的体液是一种诡异的暗蓝色,散发着淡淡的、与昨夜“毒蝎谷”有些相似、却又更加阴冷的甜腥气。是被“污染”了?还是这片海域深处,本就栖息着如此可怖的生物,只是被昨夜的大动静惊动、甚至杀死了一部分?
“这些东西,就地焚烧,深埋,不要让人触碰。海水异常的区域,划为禁区,加派了望哨监视,但绝不准任何船只靠近。”赵霆沉声道。神秘的海洋,在展现了其毁灭性的愤怒后,似乎留下了更多令人不安的谜团与隐患。
“明白。”周沧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将军,石屋那边……”
赵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地中心,那间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孤零零的石屋。昨夜那最后爆发的、温暖而纯净的光芒,以及门口海盗瞬间“蒸发”的诡异景象,是所有幸存者心中最震撼、也最难以理解的记忆。是神迹?是夫人以生命为代价发动的某种秘法?还是世子爷、小公子,或者那几件神秘之物共同作用的结果?
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石屋中的那几位,以及那几件东西,已经成为了某种超出常理的存在。是“新杭”最后的希望与守护象征,也可能……是未来更大麻烦与觊觎的源头。
“夫人、世子爷、小公子都还活着,但都未醒。丁嬷嬷和军医在照料。”赵霆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忧虑,“那枚会发蓝光的石头,还有世子的玉佩,都失去了光芒,像是耗尽了力量。皮卷还在夫人身边。我已经加派了最可靠的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石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得探问昨夜详情。尤其是……关于小公子眉心印记和门口海盗消失的事,严禁外传,违令者,斩。”
必须封锁消息,至少暂时封锁。在夫人和世子爷醒来,弄清楚一切之前,任何关于“神迹”或“异象”的细节泄露出去,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测、恐慌,甚至……更远处的、对神秘力量感兴趣的贪婪目光。
“属下明白!”周沧凛然应道。
就在这时,一名士卒气喘吁吁地跑来:“将军!军医让我来禀报,夫人……夫人刚才手指动了一下!好像……好像要醒!”
赵霆和周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振奋。夫人若能醒来,无疑是此刻最大的好消息!
“这里交给你,我过去看看!”赵霆对周沧交代一句,也顾不上腿伤,拄着木杖,尽量快步地朝石屋赶去。
石屋内,光线比之前明亮了许多。丁嬷嬷正用沾湿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清辞嘴角和颈间的血迹。老军医则守在萧景珩榻边,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惑。
沈清辞觉得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很久,很久。黑暗并不宁静,充满了混乱的噪音、破碎的光影、以及一种沉重的、仿佛要将她灵魂也拖入深渊的疲惫与痛苦。但总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始终在她意识的最深处摇曳,不肯熄灭。那暖意,来自她的掌心,来自她的胸口,更来自……身旁那两道微弱却熟悉的气息。
是景珩……是孩子……
这个念头,成了她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的唯一动力。
一点一点,如同破茧。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但最终,她还是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首先涌入,伴随着熟悉的、混合了药味、血腥和一种奇异清新气息的空气。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了丁嬷嬷布满皱纹、写满担忧与惊喜的脸,看到了简陋的石屋顶棚,看到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带着浮尘的晨光。
“夫……夫人?您醒了?老天有眼!您真的醒了!”丁嬷嬷的眼泪瞬间涌出,声音哽咽。
沈清辞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球。
丁嬷嬷立刻会意,小心地将她上半身扶起些许,将一碗温度刚好的清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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