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西太后(1/2)
半年光阴,倏忽而过。
天下依旧混乱不堪,诸侯征伐不断。
而国力日趋强大的汉国,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各国联合干预汉国伐楚已经成为了历史名词。
晋国分裂,秦国退兵,楚国割地,郑陈灭国……
国力的强大,带来的就是国内的和平。
一个夏末初秋的清晨,汉国江州王庭迎来了次子姬恒的降生。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宫闱,继而飞向整个汉国。
相较于长子姬阳出生时,因其母海伦夫人独特的异域风采而引起的朝野间那份隐含惊异与审视的复杂情绪,姬恒的诞生,则在汉国臣僚,特别是那些深受周礼熏陶、恪守华夷之辨的士大夫阶层中,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响。
贺表如雪片般从汉中、巴蜀、申地乃至新附的陈郑飞向江州。
贺词中,“嫡嗣延祥”、“周礼有承”、“华夏正朔”等字眼频频出现,虽未明言,但其指向已昭然若揭。
姬恒的母亲姒好,出身褒国姒氏,乃正宗的夏禹之后,与周王室世代联姻,血统高贵纯正,符合东周贵族社会最核心的价值观。
在众多臣子心中,这位流淌着古老华夏尊贵血脉的王子,才是汉国未来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维系汉国与中原正统文化纽带的最佳象征。
宫闱之内,微妙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海伦夫人所居的宫殿,似乎比往日更沉寂了几分。
她依旧美丽,碧眸深处却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
她将更多的时间倾注在长子姬阳身上,亲自教导他文字与算学,偶尔,会抱着儿子,遥望西方天际,哼唱起无人能懂的故土歌谣。
侍女们察觉,夫人对待宫人愈发温和,行事也更加谨慎,仿佛在无形的压力下,为自己和儿子构筑一道柔软的屏障。
而姒好夫人处,则是一派祥和喜庆。前来道贺的命妇、女官络绎不绝。
她产后恢复得很快,容颜更显丰润雍容,举止间那份源自古老家族的端庄与汉水滋养的温婉结合得恰到好处。
她并未因外界的赞誉而流露出丝毫骄矜,对待宫人依旧宽厚,对海伦夫人和姬阳也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只是偶尔凝视怀中酣睡的幼子时,眼底会掠过一丝身为母亲本能的、对未来的深远期冀。
姬长伯对两位夫人一视同仁,赏赐丰厚,对两个儿子亦倾注父爱。
他抱着襁褓中眉眼依稀有其母风韵的姬恒,朗声大笑,赞其“啼声洪亮,必非池中之物”。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深夜,当他独对烛光,审视着那幅巨大的疆域图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除了国事韬略,也难免会掠过子嗣继承这桩“家事”所带来的长远思量。
作为同时拥有两个人生阅历的姬长伯深知,两位王子不同的母系背景,汉国国内各派系之间肯定会有一番争论。
而这种子嗣继承的问题,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和臣子们商议,姬长伯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恰在此时,姬长伯曾经执政的阆中,发来了一封奏疏。
“西太后病危。”
短短五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姬长伯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更瞬间冲散了他因王子降生和继承思虑所带来的纷杂心绪。
那个几乎被遗忘在阆中行宫的名字——西太后,伴随着这封奏疏,带着旧日尘埃与复杂难言的情感,重新撞入他的脑海。
姬长伯,或者说,此刻被唤醒了更多本体记忆的姬长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明媚娇艳、歌声婉转的楚国歌姬的身影。
那曾是自己父亲,巴国先王众多歌姬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因其姿色与才艺虽然名动一时,但却连宫围都进不去的亲生母亲。
在本体幼年的记忆里,这位庶母,时时带着一丝身处异国他乡的淡淡哀愁。
她曾在他懵懂的童年里,给予了格外深刻的温暖瞬间。
然而,记忆的潮水随即涌向了不那么愉快的部分。
先王崩逝,姬长伯在继承人之战中拿下了巴国王位,她依制被尊为西太后,与姬长伯名义上的嫡母芈夫人的东太后,共同执掌后宫。
最初几年,她尚能安分守己。
但随着姬长伯年岁渐长,开始专注于军政,开拓疆土,忙于军武,这位年轻守寡的太后便渐渐失了约束。
她宠信几名面容姣好的内侍,纵情声色,不仅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其宠信的男眷甚至一度试图干预郫邑的些许政务,引得以鲍季平、黄婴为首的一干内阁大臣极度不满。
记忆最终定格在那一日。
姬长伯已成长为雄踞一方的汉侯,带着征战归来的煞气与不容置疑的权威,面对着跪伏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的亲母。
彼时的她,虽容颜依旧,却因纵欲而显出一丝浮华与憔悴。
姬长伯念及旧日情分,也顾及自己的汉侯名声,最终没有采纳部分臣子要求严惩的建议,而是以“西太后身体有恙,宜静养”为由,下令将其移居至远离权力中心的阆中行宫,并限制了其行动。
这一别,便是近十载。
十年间,他几乎未曾主动想起过这位嫡母。
汉国日益壮大,他征伐四方,纳妃生子,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
而这位西太后,据报在阆中初期尚有怨言,后来便渐渐沉寂,仿佛真的成了一幅被岁月尘封的旧画。
如今,这封病危的奏报,却将这旧画猛地展开,露出了其底色斑驳、即将黯淡的最后一幕。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姬长伯。
那并非纯粹的悲伤,更像是一种混合着遗憾、追忆、审视,甚至一丝解脱的复杂感触。
他想起了海伦那双偶尔望向西方、带着乡愁的碧眸,某种程度上,自己这位亲生母亲,不也是一个远离故土、最终在异国宫廷中迷失了方向的女子吗?只是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沉沦方式。
他又想到了姒好,她的端庄与正统,恰与母亲当年的放纵与“非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似乎也暗合了朝臣们对两位王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华夷之辨,礼法之序,无形中早已渗透在这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备马!不,准备车驾,要快!”姬长伯从回忆中惊醒,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他几乎没有犹豫,去探望这位行将就木的亲母,成了此刻他必须去做的事。
这不仅是为了全一场名义上的母子之情,或许,也是为了给那段混乱的过往,亲手画上一个句号。
他看了一眼案头堆积的、关于祝贺王子姬恒诞生的贺表,又想起海伦宫中那刻意维持的平静,最终将这些纷扰暂时压下。
眼下,他需要立刻动身,赶往那座承载了他早期记忆、也囚禁了一位失势太后十年的阆中城。
快马冲出江州王宫,带着汉侯的急切,踏上了通往阆中的水泥官道。
而姬长伯坐在随后启程的车驾中,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心中思绪万千。
车驾在宽阔平坦的水泥官道上疾驰,窗外的田野、山峦飞速向后掠去。
姬长伯靠在颠簸的车厢内壁,闭目养神,却难以真正平静。
阆中奏报上那冰冷的五个字,像一根引线,点燃了尘封记忆的仓库,许多几乎被遗忘的面容和往事,纷至沓来。
他想到了卫安。
那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机灵又忠心的贴身寺人。
自己还是巴国公子时,他是玩伴,也是护卫;自己登上王位,成为汉侯,他便是最信任的内侍,掌管着宫闱机密,许多不便由朝臣出面的事情,都是卫安去办的。
他记得卫安总是微微弓着身子,说话轻声细语,但办事极其利落,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睛里,藏着对局势的敏锐洞察和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当年处理西太后之事时,卫安是少数几个知晓全部内情的人之一。
他亲自带人“请”走了西太后身边那几个跋扈的内侍,手段干净利落,未曾引起太大风波。
也是他,奉命护送西太后前往阆中行宫,并安排了最初的看守和用度。
后来,自己重心放在开疆拓土上,内廷事务也多交由后来组建的内侍省管理,卫安似乎渐渐退居次要位置……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三四年前,他染了一场风寒,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自己赏赐了些药材,让他安心静养。
如今,他还在阆中吗?身体可曾好转?以他的年纪,也该是满头华发了吧。
他又想起了吴婆婆。
那是照料自己和母亲时间最久的老宫人了。
记忆里,她总是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深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和而又谨慎的笑容。
母亲刚入巴宫,言语不通,举目无亲,是吴婆婆像母亲一样关怀她,教她巴地的礼仪,帮她适应宫廷生活。
对自己,吴婆婆更是倾注了心血,小时候自己调皮捣蛋,她一边无奈地收拾残局,一边用带着乡音的话语絮絮地叮嘱。
冬日里,她会早早备好手炉;夏日里,她会摇着蒲扇为自己驱蚊纳凉。那些温暖的细节,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当年自己决定将母亲送往阆中时,吴婆婆是主动要求跟随去的。
她跪在自己面前,老泪纵横:“老奴伺候太后惯了,也放心不下。求君上开恩,让老奴随行,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自己当时心一软,便答应了。
这一去,也是十年。她如今年纪应该很大了吧?身体还硬朗吗?阆中行宫清苦,不知她可还安好?
思绪最终又回到了那位病危的亲母身上。
“病危……”姬长伯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虽然因纵情声色而损耗了精气,但底子应该不差,毕竟曾是名动一时的歌姬,姿容体态都是上乘。
如今算来,她也不过四十余岁,远未到油尽灯枯的年纪。
怎么会突然就病危了?
是积郁成疾?十年软禁,从繁华喧嚣、被众人追捧的太后,变成幽居行宫、无人问津的囚鸟,这种巨大的落差,以母亲那般争强好胜、喜爱热闹的性子,恐怕难以承受。
记忆里,母亲是明媚的,甚至是有些张扬的,她的哀愁是淡淡的,更多的是对命运不公的怨怼和对享乐的追逐。
将她圈禁起来,无异于折断了鸟儿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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