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贾十方(1/2)
青石板路被马车轮子碾得稀烂,一洼洼积水映着灰蒙蒙的天,活像一块块褪了色的破镜子。
空气里一股子霉干菜混合着马粪的馊味,钻鼻子呛脑仁。
街角蹲着几个卖炊饼的老梆子,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声音黏糊糊的,像是从痰盂里捞出来。
尽头那栋二层小楼,招牌歪斜——“同福客栈”。
木头门脸被风雨啃得掉了漆,露出里头灰败的木茬,两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晃荡,灯罩上油污斑驳,光晕黄不拉几,活像痨病鬼的眼珠子。
我杵在门口,裤兜里那玩意硌得大腿生疼。
操。
真他妈是鬼使神差。
里头。
嘿。
还是那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德行。
佟湘玉扒拉着柜台上一把油光水滑的木头算盘,珠子磕得啪啪响,像是给谁敲丧钟。
白展堂窝在长条凳上,翘着二郎腿,指甲刀修着他那几根葱管似的手指头,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丧气样。
吕秀才趴在桌子边上,对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嘴里叽里咕噜念着洋文,听得人脑仁疼。
郭芙蓉抡着个鸡毛掸子,跟那桌椅板凳较劲,灰尘扬得三尺高。
李大嘴的脑袋从厨房门帘里探出来,油光满面地嚷嚷:“掌柜的!今儿个的猪肉不新鲜,有味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
一股混合着油烟、汗酸、还有某种廉价脂粉的怪味直冲天灵盖。
“哟!稀客啊!”佟湘玉眼皮一掀,算盘珠子一顿,“这不是那个谁……那个……跑单帮的贾十方吗?”
“佟掌柜,”我扯出个笑,脸颊肌肉僵硬,“好久不见。”
白展堂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抠哧他的手指头:“咋的?贾老板这是又找到啥发财的门路了?瞅你这满面红光的。”
红光个屁。
老子兜比脸干净。
郭芙蓉把鸡毛掸子往肩上一扛,大喇喇地凑过来:“贾十方?你上次欠那二钱银子酒钱,啥时候还?”
吕秀才眯了眯眼,文绉绉地插嘴:“芙妹,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岂可一见面便追索债务,实在是有失斯文……”
“斯文个屁!”郭芙蓉眼一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侯哥你给我一边凉快去!”
秀才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操。
一进来就这出。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佟掌柜,这次来,是想跟您谈笔买卖。”
“买卖?”佟湘玉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一圈,像是估量一件滞销货,“啥买卖?额这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大风大浪。”
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裤兜。
那玩意硬邦邦的,像个烫手山芋。
“绝对是好事,稳赚不赔。”
白展堂嗤笑一声:“贾十方,你上回卖给我的那批‘西域夜明珠’,到现在晚上还没亮过呢。”
“那是……那是需要吸收日月精华!”我强辩道。
“吸收你个头!就是几块烂石头刷了层油!”郭芙蓉快人快语。
李大嘴又在厨房里嚎了一嗓子:“掌柜的!这猪肉真不行了,再炖就成柴火了!”
“吵吵啥!有点味儿咋了?多放点大料不就盖住了!”佟湘玉回头吼了一嗓子,又转向我,“啥买卖,快说,额这还忙着呢。”
我瞅了瞅四周,压低了声音:“佟掌柜,借一步说话?”
佟湘玉挑了挑眉,还没说话,白展堂懒洋洋地开口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啊?还得背人?咋的?贾十方,你这回是倒腾了宫里的宝贝,还是摸了哪个大官的小妾?”
我心里一咯噔。
操。
这孙子嘴真贱。
“展堂!”佟湘玉嗔怪地瞪了白展堂一眼,又对我扬了扬下巴,“跟额来后院吧。”
我跟着佟湘玉穿过大堂,往后院走。
经过厨房时,闻到一股变质的猪肉味,混着浓烈的大料味,呛得我直想打喷嚏。
郭芙蓉狐疑地盯着我,吕秀才还在那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白展堂看似在修指甲,眼角余光却像钩子似的挂在我身上。
后院也没好到哪儿去。
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打补丁的衣裳,墙角堆着些破烂家什,莫小贝正蹲在地上,拿根树枝逗蚂蚁,嘴里还念念有词:“……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
“小贝!作业写完了没?又在这儿磨洋工!”佟湘玉一声吼。
莫小贝头也不抬:“嫂子,先生布置的那篇《论语》心得,我早就悟透了!不就是之乎者也吗?有啥难的!”
“悟透了?那你给额说说,‘学而时习之’咋讲?”
“这还不简单?就是说,学了新招,得时常练练,不然就手生了!比如我白大哥的葵花点穴手……”
“去去去!一边玩去!”佟湘玉没好气地挥手,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进来吧。”
厢房里光线昏暗,有股陈年老灰的味道。
佟湘玉在唯一的太师椅上坐下,抬了抬下巴:“说吧,啥买卖?神神秘秘的。”
我咽了口唾沫,从裤兜里掏出那玩意。
是个巴掌大的木盒子,做工粗糙,盖子上刻着个鬼画符似的图案。
“佟掌柜,您瞧这个。”
佟湘玉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一脸嫌弃:“这啥玩意儿?破木头盒子?贾十方,你糊弄鬼呢?”
“您再仔细瞧瞧,”我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这可不是普通的盒子,这是个……‘聚宝盆’!”
佟湘玉手一抖,差点把盒子扔了:“聚宝盆?就这?”
“没错!”我压低声音,“您别看他其貌不扬,这可是我从一个西域商人那儿花大价钱淘换来的!只要每晚子时,对着它诚心祈祷,再放进一枚铜板,第二天早上,就能变出十枚来!”
佟湘玉的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眯了起来,透着商人的精明:“贾十方,你当额是三岁小孩儿?这种鬼话,额听得多了!”
“千真万确!”我指天发誓,“我试过!不然我哪来的胆子跟您开这个口?您想啊,一本万利!这客栈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抵不上这盒子一晚上下的崽儿!”
佟湘玉拿着盒子,手指摩挲着那个鬼画符,脸上阴晴不定。
我知道,她贪财的毛病又犯了。
这招对她百试百灵。
“真有这么神?”她语气松动了一些。
“骗您我是这个!”我比了个王八的手势,“您要是不信,今晚就可以试试!就一枚铜板!赔了算我的!”
佟湘玉沉吟半晌,眼珠转了转:“那……你这盒子,打算卖多少钱?”
“谈钱多俗气!”我大手一挥,“佟掌柜,咱们是老交情了。这盒子,我不卖,我租给您!”
“租?”
“对!一个月!租金嘛……也不多,就十两银子!”我伸出两根手指,想想不对,又赶紧再加八根,“一个月后,这盒子归您!这期间下的‘崽儿’,也全是您的!”
佟湘玉倒吸一口凉气:“十两?贾十方你怎么不去抢!”
“佟掌柜,您算笔账!”我赶紧掰手指头,“一天变十枚,十天就是一百枚,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枚!折合成银子,是多少?您这十两本金,早就回来不知道多少倍了!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佟湘玉咬着嘴唇,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贪欲和对我的不信任在拔河。
“你……你保证灵验?”
“不灵验,我十倍赔您!不,二十倍!”我拍着胸脯,心里暗笑,等你发现不灵,老子早拿着十两银子跑路了。
就在佟湘玉快要点头的当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白展堂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一脸似笑非笑:“掌柜的,聊啥呢这么起劲儿?也让我听听呗。”
操!
这孙子怎么跟来了?
佟湘玉下意识地把盒子往身后藏了藏:“没……没啥!展堂你不在前面照看着,跑后院来干啥?”
“我这不是担心您吗?”白展堂溜溜达达走进来,眼神像刷子似的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贾老板这买卖,见不得光啊?还得关起门来说。”
我强作镇定:“白兄说笑了,就是点小生意,怕吵着前面客人。”
“哦——”白展堂拖长了音调,突然伸手闪电般地从佟湘玉背后把那个木盒子抽了过去,“我当是啥宝贝呢,就这破玩意儿?掌柜的,这玩意儿我见过,街口王麻子那儿,十文钱三个,还送根红绳儿。”
佟湘玉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贾十方!”
我急了:“白展堂你胡说八道!这能一样吗?这是开过光的!有法力的!”
“法力?”白展堂把盒子抛起来又接住,“啥法力?变铜板的法力?贾十方,你这套骗骗乡下土财主还行,骗到我们同福客栈头上来了?”
他转头对佟湘玉说,“掌柜的,您可别上当。这孙子准是又欠了哪儿的赌债,跑这儿忽悠您来了。”
被说中心事,我冷汗差点下来:“你……你血口喷人!”
“我喷你?”白展堂冷笑一声,手指一用力,竟把那木盒子底给掰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掉出几颗小石子和小块磁铁来,“喏,您自个儿瞧,就这机关,里面藏个铜板,摇一摇,掉出一个,糊弄鬼呢?还子时祈祷,我呸!”
佟湘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抖:“好你个贾十方!骗到额头上来了!额就说嘛,天上掉馅饼,不是陷阱就是坑!展堂!给额把他轰出去!以后不许他再踏进同福客栈一步!”
白展堂把破盒子往我怀里一塞,拎起我的后脖领子就往外拽:“走吧您呐!贾大老板!”
“佟掌柜!误会!绝对是误会!”我徒劳地挣扎着,“是这盒子有问题!我的那个真不是这样的!”
白展堂根本不理我,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出厢房,穿过后院。
莫小贝看得目瞪口呆,树枝都掉了。
郭芙蓉和吕秀才闻声从大堂跑过来。
“咋的了这是?”郭芙蓉一脸兴奋,“白大哥,这姓贾的犯啥事了?”
“哼!骗到咱们掌柜的头上了!拿个破机关盒子冒充聚宝盆!”白展堂嚷嚷道。
吕秀才摇头叹息:“呜呼哀哉!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等行径,实非君子所为也……”
我被白展堂毫不客气地扔出了客栈大门,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怀里的破盒子也滚落在地。
“滚蛋!再让爷瞧见你,点你的穴!”白展堂拍了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看着眼前紧闭的客栈大门,心里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妈的!
出师不利!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按理说,佟湘玉这贪财的娘们儿应该乖乖上套才对!
都怪白展堂那孙子!
我捡起那个被拆穿的破盒子,恨不得把它踩个稀巴烂。
完了,这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赌坊那帮人要是逮住我,非把我卸了不可。
正绝望间,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我警觉地抬头,只见莫小贝鬼头鬼脑地从客栈侧面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
“喂!贾十方!你过来!”
这小丫头片子想干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过去。
“干嘛?”我没好气地问。
莫小贝把我拉到巷子深处,压低声音说:“你那盒子……真能变钱?”
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刚才没听见啊?假的!机关玩意儿!”
“我知道是假的!”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我是说,真的那种!你有没有?”
“真的?”我嗤笑一声,“小屁孩,这世上哪有真的聚宝盆?那都是骗人的!”
“不对!肯定有!”莫小贝一脸笃定,“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以前有个沈万三,就有个聚宝盆,能生金蛋!”
“那是故事!编的!”
“我不信!”莫小贝撅起嘴,“你要是有真的,我……我拿好东西跟你换!”
我乐了:“你个小丫头片子,有啥好东西?”
莫小贝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的小铁片,上面似乎刻着些模糊的纹路。
“喏,这个!这可是宝贝!我从后山捡的,说不定是上古神器!”
我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就是块破铁皮,锈迹斑斑,还带着土腥味。
“这啥玩意儿?烂铁片而……”
“你懂什么!”莫小贝一把抢回去,宝贝似的捂在胸口,“这叫……这叫‘玄铁令’!持此令者,可以号令江湖!”
我差点笑出声。
还玄铁令?
这丫头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行行行,你留着号令江湖吧。我走了。”
我转身欲走,莫小贝却拉住我的衣角:“哎你别走啊!你那盒子虽然是假的,但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能不能……帮我做个一样的?”
“啊?”我回头看她,“你要这骗人的玩意儿干嘛?”
“你别管!”莫小贝眼神闪烁,“你就说做不做吧?我给你钱!”
“多少钱?”我立刻来了精神。
“嗯……”莫小贝掏了掏口袋,摸出五枚铜板,“我……我只有这些了!下个月的糖葫芦钱!”
五文钱?
打发叫花子呢?
我刚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蚊子腿也是肉啊,总比没有强。
做个破盒子,成本几乎为零。
“行!五文就五文!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要这玩意儿干嘛用?”
莫小贝凑近我耳边,热气喷得我耳朵痒痒的:“我们书院那个朱先生,老说我功课不好,还找我嫂子告状!我做个假的聚宝盆,假装孝敬给他,等他发现是假的,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就没空管我功课了!”
我靠!
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损吗?
不过……这主意听起来……还挺带劲?
“成交!”我接过那五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儿,我给你货!”
揣着五文钱,我灰溜溜地离开了同福客栈。
虽然没骗到佟湘玉的十两银子,但好歹有了点进账,能买两个馒头垫垫肚子。
更重要的是,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路子?
妈的,江湖险恶,不行就撤,路数不对,忽悠小辈?
这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
我在七侠镇晃荡了一天,用两文钱买了两个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蹲在墙角啃了。
剩下三文钱,买了点劣质木材和工具,找了个破庙,开始吭哧吭哧地制作“莫小贝定制版聚宝盆”。
这活儿简单,我轻车熟路,一边做一边盘算,要不要在里面加点料,比如一打开盒子就弹出来个鬼脸什么的,吓那朱先生一跳。
正忙活着,破庙门口的光线一暗。
我抬头,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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