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幽谷毒经(1/2)
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在药堂低矮、阴暗的屋子里弥漫。一盏油灯在墙角摇曳,投下昏黄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还有某种伤口腐烂的淡淡甜腥气。
刘周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像塞满了烧红的炭火,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脏腑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那强行破境留下的暗伤,在赵虎铁砂掌的震荡下彻底爆发。喉咙里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但他无暇顾及自己的痛苦。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几步之外的另一张草席上。
陈七。
那张本就瘦削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左肩处被简陋的布条层层包裹,依旧有暗红色的血迹不断洇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微弱的起伏和喉咙深处压抑的、带着水音的呻吟。
药堂那个驼背的老药师,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的粥,干枯的手指搭在陈七的手腕上片刻,便摇摇头,发出沙哑的叹息:“肩骨粉碎,肺腑震伤…伤得太重…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命吧…”他留下几包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草药粉末,便佝偻着背离开了,留下满屋的绝望。
看命?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刘周的心里!陈七是为他挡的掌!是为他伤的命!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胸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又是一口血喷出。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挪到陈七的草席边。伸出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握住陈七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冰冷!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陈七…陈七…”刘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哀求,“醒醒…别睡…撑住…”
陈七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刘周将耳朵凑近,屏住呼吸。
“…冷…刘周…好…好冷…”极其微弱的气音,如同游丝般飘入刘周的耳朵。
冷!失血过多!寒气侵体!刘周的心猛地揪紧!他环顾四周,药堂里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几张空荡荡的草席,连一床像样的破被褥都没有!
他挣扎着爬回自己的草席,将那张同样单薄、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费力地拖拽过来,盖在陈七身上。但这薄薄一层,根本无法抵御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怎么办?!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却猛地提醒了他!
钱!他还有钱!怀里那贴身藏着的、沾染着屠宰场血腥和汗水的铜钱!那是他剥皮剔骨、在死亡边缘挣扎换来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闪现:买药!买更好的药!买炭火!买棉被!只要能让陈七暖和一点!只要能让他的命吊住!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他!他顾不上脏腑的剧痛,猛地从草席上挣扎起来!动作牵扯着内伤,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站稳!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药堂冰冷破败的木门。深秋的夜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他单薄的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去哪买?武馆内部?那些药铺、杂货铺,都是给外门弟子和教头开的,价格高昂得令人绝望!他这点铜钱,恐怕连一包劣质的金疮药都买不到!
镇子!只有去云泽镇!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凛!私自离开武馆,是重罪!被抓到,轻则鞭刑,重则废掉武功丢进后山!
但看着药堂里陈七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刘周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贴着墙根最浓重的阴影,如同幽灵般在武馆庞大而破败的建筑群中穿行。避开偶尔巡逻的更夫,避开那些亮着灯、传来呼喝或调笑的外门弟子居所。冰冷的夜风灌进他破烂的衣衫,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腹部的暗伤和脏腑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那两扇在记忆中无比沉重的、将他吞噬进来的朱漆大门,出现在前方。大门紧闭,门栓粗壮。旁边的小角门,是唯一可能溜出去的通道。
他屏住呼吸,伏低身体,如同壁虎般一点点挪向角门。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擂鼓。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角门门轴缝隙里透出的、外面街道上更远处灯笼的微弱反光。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门栓的瞬间——
“嘎吱——”
角门竟从外面被推开了!
刘周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瞬间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一个矮胖的身影,裹着一身油腻的皮袄,骂骂咧咧地挤了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劣质脂粉味扑面而来。是武馆厨房的采买管事,王胖子!他显然刚从镇上喝花酒回来,醉眼朦胧,脚步虚浮。
王胖子推开门,根本没注意到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刘周,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下流的小调。
机会!
刘周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在王胖子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的瞬间,他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敞开的角门缝隙中窜了出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如同巨兽蛰伏的武馆大门,一头扎进了云泽镇深夜寂静而黑暗的街道。
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牲畜粪便气息的街道,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危险。他捂着剧痛的胸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奔跑。去哪里?他只知道镇上有一家很小的、给穷人看病的医馆,在镇子东头最破落的地方。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大的威胁。偶尔有醉汉踉跄的身影从巷子里晃出,发出含糊的咒骂。野狗在垃圾堆旁争夺着什么,发出低沉的咆哮和撕咬声。刘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着怀里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将它们视为唯一的希望。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终于,在一条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纸灯笼。灯笼下,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写着“济世堂”三个字,字迹模糊不清。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刘周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屋子里狭小逼仄,堆满了各种晒干的草药和瓶瓶罐罐。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打满补丁长衫的老郎中,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费力地翻看一本破旧的医书。他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看向闯进来的刘周。
刘周浑身血污(大部分是屠宰场的陈血,也有他自己的),衣衫破烂,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大夫!救命!买药!买炭火!买棉被!”刘周嘶哑地喊着,声音因为急切和痛苦而变调。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几枚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铜钱,一股脑拍在郎中面前那张布满污垢和药渍的小木桌上。
铜钱不多,只有十几枚。在昏暗的灯光下,边缘磨损,沾着暗红的污迹。
老郎中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铜钱,又落在刘周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上,最后落在他嘴角未干的血迹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老郎中的眉头深深皱起,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小兄弟…你这点钱…”老郎中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别说棉被炭火…就是一副吊命的参汤都买不起…你这内伤…还有你这朋友…那骨碎肺伤…非上好的‘断续膏’和‘温肺散’不可…那都是…金贵东西…”
断续膏?温肺散?金贵东西?
刘周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几枚可怜的铜钱,它们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猛地攫住了他!他为了这点钱,在屠宰场与血污为伍,在鞭子下挣扎!可到头来,连救朋友一命的药渣都买不到!
“大夫!求求你!想想办法!”刘周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重重磕下!“我朋友快不行了!他是为我挡的掌!求求你!救救他!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唉…”老郎中长长叹息一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后面一个破旧的药柜前,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同样破旧的小纸包。
“这是‘吊气散’…”老郎中把纸包放在刘周面前,声音低沉,“不是什么好药…但能暂时稳住心脉,吊住一口气…再加上…”他又转身,从角落里一个破麻袋里,抓出一小把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草根,“这是‘鬼见愁’…熬水擦身…能驱些寒气…吊住命…剩下的…看老天爷吧…”
他把那包“吊气散”和一小把“鬼见愁”草根推到刘周面前,又默默地将桌上那十几枚沾着血污的铜钱收走了大半,只留下两枚。
“就…就这点吧…”老郎中似乎有些羞愧,不敢看刘周的眼睛,“棉被…炭火…实在没有…你…快回去吧…”
刘周看着桌上那寒酸的药包和草根,又看了看老郎中那佝偻的背影和桌上仅剩的两枚铜钱。一股巨大的悲哀和讽刺感几乎将他击垮。但他没有时间绝望!陈七等不起!
他抓起药包和草根,将那两枚冰冷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他对着老郎中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冲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的“济世堂”。
夜更深了。风更冷了。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身体的伤痛、精神的疲惫、希望的渺茫,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他。他捂着胸口,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如同醉酒。怀里的药包和草根,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当他终于远远看到武馆那如同巨兽蛰伏的轮廓时,角门的方向,却隐隐传来人声!
刘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闪身,躲进路边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到最小。
只见角门处,两个打着灯笼、拎着棍棒的护院武师,正骂骂咧咧地四处张望。显然是王胖子回去后酒醒了些,或者被人问起,想起了角门没关严实的事情!
“妈的,王胖子这老酒鬼!门都不关严实!”
“仔细搜搜!别让哪个不开眼的溜出去了!”
“这大冷天的…真他娘晦气…”
灯笼的光线在黑暗中晃动,棍棒敲打着墙壁和杂物堆,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中一个护院,正朝着刘周藏身的垃圾堆方向走来!
刘周的心跳几乎停止!冷汗瞬间湿透全身!被发现私自离馆,后果不堪设想!陈七怎么办?!
就在那护院距离垃圾堆只有几步之遥,灯笼的光线即将照到刘周藏身之处的瞬间——
“喵呜——!”
一只野猫被惊动,猛地从旁边的矮墙上窜过!
“妈的!死猫!”那护院被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朝着野猫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胡乱挥舞了几下棍棒。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刘周如同受惊的兔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连滚带爬地扑向角门另一侧、靠近后山围墙的一片茂密荒草丛!他顾不上荆棘划破皮肤,一头扎了进去,死死趴在地上,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灯笼的光线在角门附近晃了几圈,护院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最终回到了门内。沉重的角门被从里面重重关上,落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刘周趴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叶和泥土气息的荒草丛里,如同死了一般。过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他才如同虚脱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混着泥土和草屑,糊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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