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烧饼迟暮，老叟新生（三）（2/2）
这名洋人官员，先是听了旁边道士的耳语，听到了“鳄鱼精怪”四个字后，面色稍白。
然后，他就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说道：“尊敬的先生和女士，请问你们来自哪里？是否和昨晚的英国白星公司乔治号邮轮有关？”
珀西夫人把自己的胸口衣襟拉得更低了：“这名绅士，我们正是来自乔治号，乔治号上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们昨晚被抢夺邮轮的那名东亚女人流放至此。”
“希望贵国，能够狠狠惩罚那个强盗！”
穿着清朝官服的洋人想了想，想起了昨天听到的关于天津卫血色夜晚的报告，想起了死于非命的英国驻华总督，想起了离奇失踪的查尔斯爵士。
种种离奇的事件，让这名远离家乡足足半个地球的英国人，感到莫名的恐惧，尤其是联想到今日在这海港里发生的那件诡异事件，崇信上帝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噩梦之中。
“我是英国人，也是大清朝的官员，我有权给你们提供一些帮助。但是各位必须要告诉我，乔治号究竟发生了什么，船上有没有拥有大英帝国贵族头衔的人。”
珀西夫人说道：“据我所知，船上至少有两名男爵，另外还有一名度假的法官拥有下级勋位爵士，另外还有两名来自香港和马来亚的太平绅士，至于汤姆船长，他在退休后，可能会有个荣誉骑士称号。”
足足两名男爵，这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了，要知道，这大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负责人，给晚清带来海关现代化制度的，也就是这名洋人官员的顶头上司罗伯特·赫德，这名很多人眼中的传奇大人物，也只是一名大英男爵。
乔治号上，有两名。
布奇大副紧紧蹙着眉毛，不肯放下自己手里的霰弹枪，但他现在有些相信，这名以风流著称的珀西夫人，此刻还能临危不乱地说出乔治号头等舱贵族，不得不说天生就是交际花，专门吃这碗饭的。
布奇对珀西夫人的怀疑，小了一些，他觉得那东方的妖怪，没有蛊惑这个女人。
那名金发胖老板讪讪笑了笑，自己也是有身份的，自己也想过花钱捐一个尊贵的爵位，可是大英帝国最普通的爵士都昂贵地不像话，就连非世袭的终身贵族都要价惊人，所以，他也不是什么贵族。
吉普赛女人奥莉娜从刚才开始，就盯着自己手里这个铃铛，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只是轻轻摇晃了一下，就惊出了一只海里的怪物。
除此之外，这个敏锐的女人虽然不像珀西夫人那样，对身边的贵族富翁如数家珍，但出身底层的她，却清楚地看到了，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自己身边人，谁的动作最诡异难过。
她知道，这些人里面，究竟谁被蛇精迷乱了心智，那些人确实在人群之中。
现在的问题是，她应该怎么办。
远离故土，在这个异国他乡，语言文化人种全都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奥莉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乔治号上的大副布奇想要枪毙那些被妖怪蛊惑的人类，可是……奥莉娜没有这种需求。
如果那些被妖怪蛊惑的人，仍然可以沟通，甚至可以合作，那奥莉娜就没有提醒的必要。
驻蓬莱港口的洋人名叫皮特，他询问了一些问题，当他听到乔治号上的大副布奇说，自己那艘船上出现了妖怪，必须赶紧叫军队登船的时候，这个清官皮特，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
皮特看着那名金发胖老板，总觉得自己在报纸上见过这个人：“这位先生，你是谁？”
“尊敬的先生您好，我叫尤尔根·德朗普夫（JürgeTrupf），一名美国小生意人，有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一起抽雪茄，谈一些小生意。”满嘴驴肉火烧味的金毛老板，手势像是在弹奏手风琴，非常自信地说道。
刚才还说自己是德裔的金发老板，现在看到一名国籍是英国的清朝官员，马上柔软地把身份换成了自己的新国籍，毕竟现在英德两个国家之间火药味十足，商人不想让那些狭隘的国家竞争，影响到自己的生意。
“好。”
皮特这个海关官员，此刻觉得自己像是这大清的县太爷一样，本职工作明明是照顾好治下百姓，自己也仅仅是需要做好货物进出口，做好账册，管好人事，可是今日他忙的都不是人事儿，真的和鬼神有关。
他身后那名道士，就是朝廷派来维护“治安”的神秘力量，这事情荒诞到就好比英国的海上舰队需要国王派神父念经一样可笑，可今日他真的见识到了，这些中国道士，真的在发挥作用。
他过去，实在是太单纯了。
皮特看着这些乔治号上的“幸存者”们，此刻觉得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流放”，而是一些极少数的幸运儿，所以，他对着大副布奇、珀西夫人、还有奥莉娜等人说道：“各位先生女士，我给你们提供两个新选项，第一，是稍后跟着我身旁的，呃，紫明真人先生，前往登州府府衙，接受庇护。”
“第二，在半个小时后，蓬莱港口有一艘前往上海的货轮，这个货轮可以带你们去上海，然后，你们可以转乘其他船只回到欧洲或者美洲。”
二选一，选择题。
那名疲惫的中年道士本来装得听不懂英语，但是听到皮特说的那两个选项以后，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海关的洋人官员。
珀西夫人觉得这两个选项都很差，她现在只想回到法国老家，躲在自己家里柔软地天鹅绒枕芯上，盖上被子此生再也不出门，于是她问道：“为什么不是回到天津卫？这里距离天津卫最近吧？”
皮特很累，他只有很少的精力用来应付这些白人同胞了：“天津港出了一些问题，现在港口封闭，暂时不会开放。”
布奇大副当然想回到乔治号上，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选项，乔治号因为自身体积太大，所以行进速度并没有一般的货轮快，如果航线一致的话，那他们还有机会在上海碰到停泊的乔治号。
乔治号船上的燃料，必须要在上海得到一次补充，所以，不管那艘船上发生了什么，想要有动力继续前进，中间就必须在那里停港。
金发老板尤尔根歪着脖子，撅着嘴巴，像是个没长大的倔强孩子一样，脑袋开始运转，他察觉到了皮特这名官员的不安，所以他也想要选择第二个选项。
这个海关官员的言语中有太多漏洞或者说是暗示了，我们当然知道上海有远洋油轮，但是你为何非要专门提醒呢？……第一个选择，也就是让我们去登州府，这难道是个陷阱？
难道说，我们这群人都成了不被信任的人，在这个无比尊重洋人的清廷，也要做一些不干净的脏手段，来达到某种目的？
没时间去细琢磨了，尤尔根马上说道：“我们去上海。”
不是“我”，是“我们”，这个金发老板携着刚才驴肉火烧的情分，仗着肚子里还热乎的鸡蛋汤和烧饼的余温，直接就把这个人情用了，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我们都去上海。”
皮特擦了擦汗，急忙接话道：“好，我和其他人还要去处理港口内发生的事情，请各位十五分钟内去甲字第二号船坞，那艘洋货船是英国商船，你们看到船长后，马上进入。”
他都没有给这些洋人选择第一项的机会，就马上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
金发老板尤尔根后怕道：“等我发达了，皮特先生，我的庄园里永远有您的位置。”
那个紫明真人忍不住了，此刻换上了一口有些蹩脚的英语，不满意地说道：“皮老爷，这和我们刚才说的不一样，我和你说过了，我们朝廷需要这些人来……”
皮特看了看自己这身官袍，对紫明真人说道：“现在山东拳乱如此严重，这些外国人的安全难以保证，所以我不能把他们交给你。”
紫明真人看着和小天师一个路子，见到事情不可为，也就不再强求，他今日来这里，本来是处理港口那些码头工人行会中，出现了一桩涉及“大逆不道”的诡异事件。
可谁也没想到，这蓬莱港中竟然有这么多离奇的事情，尤其是自己眼前这一艘……不应该在这个时代的大船。
皮特这个洋人不了解，但是紫明真人这名道士，还是知道上层的某些隐秘的，这艘船近些年一直在海上隐没，如果这艘大船确实存在，那么岂不是说，昔日掌控这艘船的那位明代航海家，就在这艘船上？
紫明真人以及皮特，与那些乔治号上的遗民告别以后，就径直朝着破破烂烂的木船走过来，顺着笨叔已经离开的小推车车辙痕迹，闻着空气里残存的火烧香味，亦步亦趋地往船里走去。
两个人距离大木船不过百步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船上出现了一名穿着洋裙的小娃娃。
正是查尔斯爵士的女儿埃莉诺，埃莉诺今天早上在厨舱中转了一大圈儿，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做饭的中国人，肚子正挨饿的时候，阴差阳错就和笨叔错开了，结果现在，就碰到了这一中一洋的奇怪组合。
埃莉诺看到皮特这名典型英国人的时候，先是一惊，然后就是喜悦，她刚想说什么，就看到船甲板上，穿着一身在清朝绝对僭越，甚至是涉嫌“反清复明”的明朝蟒袍的郑伯，对着紫明真人说道：“你们不是我的船客。”
皮特此刻也顾不上那个神秘老人了，他看着船上的小埃莉诺，虽然他没有见过查尔斯爵士，也不知道他的小女儿长什么样子，但是纵观这个年代的东亚，找遍这些地方，有这种姿态穿着的英国小女孩，恐怕只有她一个。
“查尔斯爵士，就在这艘船上。”皮特心中惊道。
那紫明真人当然也极其惊讶，他虽然不清楚那个小洋人儿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是他知道这艘船的主人，也就是那名穿着蟒袍的人究竟是谁，按理说，不，按照前朝的法律来说，见到他应该跪拜，就从民心的角度上，拜一下也属于情理之中。
可对方现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穿着前朝的贵族服饰，如果被有心人给抓了把柄，跪拜这老人轻松，但是在大清吃不了好果子。
就这样，紫明真人僵在了原地。
郑伯昨晚缠斗那魔化徐福，过于劳累，此刻他等待葫芦娃、妖怪文彦，以及那疯子一样的陈旺众人，难得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一靠岸就有后生出来捣乱，这道士不像道士，倒像是成了朝廷的兵卒，那闲散劲儿都没了。
只见郑伯拿起一个驴肉火烧，吃了两口，然后从纸杯吸管里喝了两口小米粥，满嘴生津之际，他感受着烧饼的火候，感受着此刻交谈的火候，看似随意问道：“为何不理那鳄鱼精？”
为什么不理海中的鳄鱼精？
这个问题，是给天然要除魔卫道的道士的，听到这个问题，紫明真人只觉得嘴里发苦，他不想欺骗面前这个几度下西洋的郑伯，但是他也不敢说，这鳄鱼精涉及到高层的一项重要秘密。
鳄鱼精是葫芦山蛇精和蝎子精的属下，而那两只大妖，现在和很多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起码，这会儿的清廷没有任何铲除这些葫芦山一脉妖怪的打算，双方之间利益大于矛盾。
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道士这些降妖除魔的群体，一部分人听命于清廷，甚至必须参与到抓捕葫芦娃的计划之中，葫芦娃是天精地华凝结的灵宝，绝对不是妖魔鬼怪，可他们就是要捕捉到葫芦娃，却对大娃的敌人视而不见。
紫明真人想了想，想了个别的理由：“之所以不抓鳄鱼精，是因为今日港口出现诡异之物，很多人因此被抓捕。”
“什么诡异之物？”
郑伯问道。
紫明真人说道：“有农人，从自家田地里，挖出了传国玉玺。”
“这世道，真的越来越乱了。”郑伯这种见惯了风波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惊讶了一瞬。
要知道，传国玉玺从公元936年左右就消失了，据说是后唐皇帝李从珂自焚之时，玉玺失踪，这枚玉玺是正儿八经的华夏国器，传说谁得了传国玉玺以后，就是华夏正朔，拿到他就是九州共主。
一块消失了一千年的玉玺再次出现，郑伯当然不会相信，他只是觉得，这又是一出高祖斩白蛇，黄河出石人的造神戏码，百姓需要用这种手段来确定自己的身份，以便于改换朝代。
年头越乱，它就越乱。
紫明真人想了想，补充道：“回三宝公的话，不是真的传国玉玺，而是一尊肉做的传国玺，印玺上所书文字也并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是……”
“是什么？”
“血肉苦弱，无生轮回。”紫明真人说完这句话，都感觉喉咙一阵冰凉。
今日在港口中，那尊肉做的玉玺，他看到的时候，就感觉有极其可怕的力量涌现，这不是他这名小小道士管得了的事情。
郑伯微微眯着眼，他知道，这尊玉玺，恐怕又和肉人丹背后的那尊邪佛邪神，那个叫“无生老母娘娘”有莫大的关系。
“这肉玺……引发了何等诡异之事？”
紫明真人说道：“回三宝公，只要接触到这肉玺之人，皆会称帝。”
“从昨晚肉玺突然出现，再到此时为止，摸过肉玺之人已超过百余人。”
“除了农夫之外，还有港口的船工、修船匠、账房、小贩、衙役、把头等等，他们皆说自己为灵肉赤血仙皇大帝，是无生老母之长子，这些皇帝已经册封了很多大将军嫔妃太监大臣，已在港内产生一定动乱。”
什么动乱，恐怕是个小型的战国时代。
郑伯联想到那些幻想称帝的人，带领着一群仿佛入魔的将军士兵妃子们，和其他皇帝混战，就感觉一定流了不少血，今日这港口还算保有一定秩序，恐怕面前这道士，还有那洋人，都使用了霹雳手段。
要知道，按照大清律来说，谁敢称帝挑战皇权，那可是斩立决，甚至无须衙门审案就可立即击毙的特殊事件，面前这俩人，很难说没有援引这条特殊律法，去对付那些称帝的人们。
“你们，找我何事？”郑伯问道。
紫明真人低头俯首：“恳请三宝公……收服那邪异肉玺。”
在紫明真人看来，郑伯早已经是超凡入圣的神仙之体，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能够看到一位疑似成仙的人，毫无疑问是令人非常激动的，那个肉玺，自然无法再作乱。
可是令皮特和紫明真人没想到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郑伯，只是又吃了一口驴肉火烧，说了一句：“等。”
等？
等什么？
正当他们纳闷之际，远处的海平面上，一个巨人娃娃缩小了自己的身姿，他推动的日本舰船速度飞快，现在纯粹依靠惯性，朝着港口行驶了过来。
等的，就是这艘船。
紫明真人和皮特不看不要紧，当他们看到远处来了一艘最新式的铁甲舰，整个东亚只有一个国家才有的铁甲舰时，那个道士嘴巴吸气，瞬间就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鬼子要打过来了！！！”
“快逃啊！！！”
皮特这个洋人也开始用英文，以及带着英文口音的汉语疾呼：“民众们！先生们！百姓们！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