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咔嗒声里长出芽(2/2)
“咔嗒。”
声音沉闷,像机器咽下了一段哽咽的往事。
阳光渐渐铺满阳台,打字机静静伏在那里,像一头吞下了风暴的兽。
而屋内的周慧敏,整日坐在离它不远的藤椅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她时而伸手,缓慢地探向色带槽,指尖轻触,又收回,像在试探某个人的脉搏。
傍晚时分,她突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截断掉的钢琴琴槌。
木柄焦黑,像是被火烧过边缘,顶端的绒布早已磨秃。
她握着它,低头摩挲,嘴唇微动,似在喃喃自语。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照在打字机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横亘在林野刚刚踏出的脚边。
夜风从阳台的纱帘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山茶树末梢的一缕湿意。
林野醒得极轻,像从深水缓缓浮出,梦境的残片仍黏在睫毛上——花瓣从打字机滚筒中簌簌涌出,每一瓣都写着“好”,红得像是渗了血,又暖得像火。
她没动,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心口那道荆棘纹身还在跳,但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久违的、迟钝的胀动,仿佛冻土之下有根须正悄然苏醒。
屋里很静。
江予安没回卧室,也没开灯。
她赤脚踩地,沿着走廊往阳台走,每一步都像踏在记忆的薄冰上。
光是从玻璃门缝漏进来的,昏黄而克制,勾勒出他坐在打字机前的轮廓。
他没再写什么,只是用那截断掉的琴槌,轻轻敲击着打字机锈迹斑斑的外壳。
嗒、嗒嗒、嗒嗒嗒。
不是文字,是节奏。
低缓,稳定,像摇篮曲,像心跳,像小时候外婆拍她背的声音。
林野停在门内,手贴上冰凉的玻璃。
她的呼吸在上面凝成一小片雾,模糊了视线,却让心口的荆棘更清晰地灼烧起来——不是疼,是裂开了一条缝,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里面渗出来。
她想起白天那一幕:周慧敏将琴槌放在打字机旁,枯瘦的手指捏着绿蜡笔,在底座刻下“好”字。
笔画歪斜,用力过猛,几乎要凿穿金属。
那一刻,林野站在书房门口,眼眶骤然发烫。
那个字不是“好”。
是“我错了”。
是母亲一生未曾说出口的忏悔,终于借由阿尔茨海默症遗忘一切却唯独留下情感直觉的身体,以最笨拙的方式,刻进了现实。
她没有立刻上前。
她看着江予安微微低头,琴槌在他手中像一支未完成的笔,敲出的不是控诉,也不是安慰,而是一种静默的共在——他知道她在看,却不回头,不言语,只让那节奏继续,像在替她回应某种深埋的节律。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会整夜守在这里。
这台打字机,曾是她囚禁痛苦的牢笼,也是她唯一能发声的器官。
而如今,它成了某种祭坛——吞下了撕碎的手稿、干枯的叶、蜡笔的碎屑,还有童年断裂的琴槌。
它不再只是一个工具,而是她所有无法言说之物的容器。
她退回书房,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一场尚未结束的仪式。
柜子最底层,那只铁盒还在。
灰扑扑的,边角锈蚀,是她小时候装弹珠用的。
后来,她把一只纸船放进去——那是十三岁生日那天,她偷偷折的,想送给同学,却被周慧敏发现,撕得粉碎。
她捡回来残片,粘成半只,藏了十年。
现在,她打开盒子。
琴槌静静躺在纸船旁边,木柄焦黑,绒布磨秃,像一段被烧毁的证词。
她伸手,指尖抚过盒底。
那里有个浅浅的刻痕,是刚才周慧敏用绿蜡笔描过的“好”字。
灯光下,蜡油泛着青色的冷光,像一道愈合中的旧伤。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她没有再往盒子里放任何东西。
她只是将铁盒倒扣在阳台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