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林弘仲的反思（2/2）

“老爷，您这是说得哪里话。挣了钱，自然是光宗耀祖，荫庇子孙，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啊。您看现在，林家谁不敬着？在广州老家，咱们可是置办了好大一片田产宅院呢。”

光宗耀祖？荫庇子孙？林弘仲苦笑了一下。是啊，最朴实无华的道理。他确实让家族跃升了阶层，成为了地方上的望族。可是，然后呢？他的子孙，是会继续在这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海洋上开拓，还是会退回陆地，成为守着田租过活的寻常地主？他们能理解父辈在风浪中的搏杀，在刀锋上的舞蹈吗？

他挥了挥手，让阿福先去休息。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漆黑的海面。远处，几点灯火在移动，那是晚归的渔船，或者是不愿等待天明、急于启航的商船。这片海，给了他一切，也随时可能吞噬他的一切。

他想起了那些消失在海上的人。和他同时起步的一些商人，有的船毁人亡，有的被海盗掳去，有的则是在与官府的纠纷中倾家荡产。他们的身影，如同被海浪抹去的足迹，早已无人记起。成功者如他，看似风光，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侥幸？

他又想起了那些底层的水手、苦力、奴隶。他们的血汗，才是这贸易巨轮真正的润滑剂。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微薄的工钱，或者根本没有，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他的财富里，又包含着多少他们的牺牲？这种念头，以前他从不允许自己细想，但今夜，它却清晰地浮现出来，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负罪感。

“道在何方？”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布满水汽的窗玻璃上写下了这四个字，随即又迅速抹去。

商贾之道，莫非就是逐利而生？但父亲也曾教导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道”是什么？是诚信？是公平？在这各方势力倾轧、规则模糊的灰色地带，真正的诚信与公平又何其艰难？他周旋于番夷、官府、海盗之间，左右逢源，却也时常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妥协、算计，甚至游走在道德的边缘。这难道就是成功的必然代价吗？

国之大道，又在何方？继续闭关自守，显然已不可能。汹涌而来的白银和外部世界，正在深刻地改变着这个古老的帝国。但完全拥抱海洋，像欧洲国家那样走向世界，却又与帝国的传统和体制格格不入。朝廷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时而宽松，时而紧缩，让所有依赖海洋为生的人，包括他林弘仲，都生活在一种不确定之中。

他感到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这个商人阶层，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历史漩涡之中。他们被时代的浪潮推到了风口浪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却似乎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更看不清国家的前途。他们既是旧秩序的受益者（或挣扎者），又是新秩序的潜在开创者，但这种开创却充满了未知与风险。

灯花爆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回到书桌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冰冷的鹰洋上。他拿起它，在手中掂了掂。很重，足以买下穷苦人家一年的口粮。但它真的能衡量生命的价值吗？能换来内心的安宁吗？能指明未来的方向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依然要戴上精于算计的面具，继续周旋于各方之间，继续指挥他的船队出入风浪，继续将这白银与货物的游戏进行下去。因为这就是他的位置，他的命运，他无法摆脱的漩涡。

也许，唯一的“道”，就是在这汹涌的浪潮中，尽量守住一点底线，尽量为家人、为跟随他的人、乃至为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多留存一丝元气，多争取一点空间，以应对那未知的、可能更加汹涌的未来。

他将那枚鹰洋丢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空洞。

窗外，海潮声阵阵，永不停歇，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欲望，也仿佛在预言着无尽的变迁。林弘仲长叹一声，吹熄了灯火，将自己埋入无边的黑暗与沉思之中。财富的顶峰，亦是困惑的深渊。而这，正是这个时代，赋予他们这一代弄潮儿的独特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