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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报应二十七(冤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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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阿那坏醉倒在案。宇文泰放下酒杯,轻轻一挥手。

伏兵四起。

五百多名茹茹部众,包括妇女儿童,全部被杀。阿那坏临死前,仰天怒吼:“宇文泰!你今日负我,他日必遭天谴!”

第二年冬天,宇文泰到陇右狩猎。

那日天气极好,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宇文泰策马追逐一头麋鹿,直入密林深处。

突然,坐骑人立而起,将他摔在地上。

侍从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丞相面色惨白,指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树林:

“他...他们来了!”

从那天起,宇文泰一病不起。御医诊脉,都说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可他就是日渐消瘦,夜不能寐。

“拿酒来!拿肉来!”深夜里,他常常突然坐起,对着空气嘶吼,“我既杀汝,不惧汝祟!要索命便来!”

他命人在病榻前摆上酒食,说是要“宴请”梁元帝和阿那坏的鬼魂。

“饮吧!食吧!休要再缠着我!”

两个月的折磨后,宇文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前,他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宫人们私下传说,丞相临终前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盟不可轻立,诺不可轻许...”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宇文泰背弃盟誓,害死结义兄弟;又出卖盟友,屠杀无辜。他以为乱世之中可以不信不义,却不知天地间自有因果循环。人可负人,天不可欺。那些被背叛的誓言,终将化作索命的冤魂,在每一个深夜叩响良知的门扉。

6、窦轨

贞观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洛州都督府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透骨的阴冷。

窦轨躺在锦榻上,花白的头发散在枕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这位太穆皇后的族兄、当朝酂国公,此刻却像个受惊的孩童,死死攥着被角。

“瓜…”他忽然喃喃道,“有人送瓜来了。”

侍从忙上前:“国公,眼下是寒冬,哪里来的瓜呢?”

窦轨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虚空:“好一盘瓜!绿莹莹的,还带着露水…”他说着竟伸出手,作势要接,可随即像被烫着般缩回,整个人往榻里缩去。

“不是瓜…是、是人头!”他声音发颤,“韦云起…还有益州那些将士…他们都来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都督府里谁不知道,这位老将军近年来越发古怪,常常夜半惊醒,说看见故人来访。

“扶我起来!”窦轨突然挣扎着要起身,“我要见韦尚书!”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韦云起死了已经有些年头了,怎么见?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卷起枯枝敲打窗棂,啪嗒啪嗒,像极了那年益州刑场上,人头落地的声音。

窦轨恍惚间又回到了益州行台。那是武德年间,他任行台仆射,执掌一方生杀大权。

益州的夏天闷热难当,刑场上的血迹干得特别快。窦轨端坐监斩台,看着又一个“违抗军令”的将领被拖上来。

“大将军饶命!末将只是…”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窦轨面不改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第七个了。”身旁的录事小声嘀咕。

窦轨听见了,冷冷一眼扫过去:“乱世用重典,不杀一儆百,如何治军?”

他确实信这个理。自从隋末天下大乱,他亲眼见过太多军纪涣散导致的惨剧。在他心中,唯有铁血手腕,才能带出一支虎狼之师。

可不知从何时起,杀戮成了习惯。小过重罚,疑心即杀,益州行台上下,人人自危。

直到韦云起站出来反对。

那日军事会议,韦云起当众直言:“大将军执法过严,恐失军心。”

窦轨记得自己当时冷笑:“韦尚书是读书人,不懂军事。”

“下官不懂军事,却懂人心。”韦云起不卑不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军如此滥杀,就不怕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怎样?”窦轨拍案而起,“你想造反不成?”

这话重了。在场将佐无不色变。

几天后,有人“举报”韦云起私通太子。证据牵强,但窦轨宁可错杀。

行刑那日,韦云起很平静。他整理好衣冠,对着长安方向拜了三拜,然后看向窦轨:

“大将军今日杀我,他日必有人杀你。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刀起刀落。血溅三尺,有一滴正好落在窦轨的靴面上,至今他觉得那里还留着一个洗不掉的印记。

从益州调回洛州后,窦轨的脾气越发暴躁。府中下人稍有差错,动辄鞭笞。有次一个侍女端茶时手抖,洒了几滴,竟被他下令砍去双手。

夜里,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人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满一屋子。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医官来看过,说是心神不宁,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当晚他果然睡熟了,却做了一个更可怕的梦:

他站在一片瓜田里,绿叶黄花,硕果累累。正高兴时,低头一看,藤上结的竟是一个个人头,都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醒来后,他一刀劈了梦中最显眼的那个韦云起的首级,瓜瓤红得刺眼,像刚流出的血。

贞观二年的第一场雪下来时,窦轨终于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

“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们…”他在榻上翻滚,“是军法!是律令!”

偶尔清醒时,他会抓住儿子的手:“为父这一生,杀人太多…太多…”

儿子含泪劝慰:“父亲都是为了朝廷,何错之有?”

窦轨摇头,老泪纵横:“你不懂…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难回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窦轨的精神突然好了些,竟能坐起来喝半碗粥。家人都以为病情好转,暗自庆幸。

谁知到了晚间,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门口:

“你们看!韦尚书来了!还有…还有王副将、李校尉…他们都来了!”

家人顺着看去,只见帘幕晃动,空无一人。

“国公,那里没人啊。”

“胡说!”窦轨挣扎着要下床,“快扶我起来!我要向韦尚书赔罪!”

他力气大得惊人,两个儿子都按不住。就在这挣扎间,他突然僵住,双目圆睁,直挺挺向后倒去。

咽气前,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原来…债总是要还的…”

窦轨薨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枕下压着一份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处决日期。名单最上方,是韦云起。

而那盘“人头瓜”的幻觉,也随着窦轨的死,成了洛州城流传最广的传说。每逢瓜熟时节,老人们总会指着田里的瓜告诫后生:

“看看就好,别学窦都督。这人啊,杀心太重,迟早要被自己的心魔索了命去。”

权势如刀,执刀者当存仁心。窦轨一生刚严好杀,用无数人头垒就功名,最终在临终幻觉中,看见所有冤魂化作一盘人首瓜果前来索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人这一生,最逃不过的不是王法,而是良知的审判。那些枉死者的冤屈,终将在夜深人静时,叩响施暴者的心门。

7、武攸宁

长安城西新起的库房,长得望不见头。二百多间库房一字排开,青砖高墙,铁锁森严,活像一条匍匐在地的巨蟒。

这是建昌王武攸宁的私库。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老农陈老三赶着驴车,在库房前的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车上装着今秋刚收的谷子,本该是全家过冬的指望。

“停下!”守库兵士横刀拦住去路,“王爷有令,过往车辆一律查验。”

陈老三颤巍巍递上路引:“军爷,这是小老儿自家种的粮食,要运到城里换些盐巴…”

兵士看也不看,一刀划开粮袋,金黄的谷子哗啦啦淌了一地。

“王爷新政,所有粮食须入库查验。”兵士冷笑,“三日后来取。”

“三日?”陈老三扑通跪倒,“军爷行行好,家里就等着这粮食下锅啊!”

兵士一脚踢开老人:“滚开!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库房前上演。

武攸宁端坐王府花厅,听着管家禀报今日“查验”所得的财物:绸缎五百匹,铜钱三万贯,粮食两千石……

“还不够。”武攸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陛下兴建宫室,国库空虚,我等臣子自当尽力。”

管家谄媚笑道:“王爷忠心为国,百姓理当踊跃捐输。”

“捐输”二字说得轻巧,却是武攸宁想出的名目。他设“勾任使”一职,专司征收,凡民间财物,皆可以“查验”之名强征入库。商贾的货物,农人的收成,工匠的制品,无一幸免。

不过半年光景,长安城外这二百多间库房便堆得满满当当。而长安城内,已是怨声载道。

陈老三的三日之约,最终变成了一场空。再去讨要时,守库兵士换了副嘴脸:

“什么粮食?谁见你粮食了?再敢胡闹,抓你见官!”

老人瘫坐在尘土里,望着那绵延百步的库房,眼泪混着黄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当晚,陈老三的孙女发起高烧。没钱请郎中,没米熬粥,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怀里断了气。

“老天爷啊——”老人的哭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你开开眼吧!”

这样的哭声,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武攸宁披着狐裘,在库房前巡视。看着满仓的财物,他志得意满:

“待开春再征一轮,便可向陛下交差了。”

管家哈着白气:“王爷,百姓已是十室九空,怕是…”

“怕什么?”武攸宁打断,“刁民奸猾,不逼一逼,怎知他们藏了多少家底?”

就在这时,陈老三和十几个乡亲互相搀扶着走来。老人们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出血,染红了白雪。

“王爷开恩啊!还了小老儿的粮食吧,那是全家的命啊!”

武攸宁皱眉:“哪里来的刁民?轰走!”

兵士们举鞭就抽,老人们抱头躲闪,哀嚎声在雪地里格外凄厉。

当夜,武攸宁做了个梦。梦见库房里的绸缎都变成了白幡,铜钱化作了纸钱,粮食里爬出无数蛆虫。

他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来人!去库房看看!”

管家匆忙去查,回报一切安好。武攸宁这才松了口气,自觉是多虑了。

然而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守库兵士传言,夜深时听见库房里有人哭泣。接着有人在库房墙上看见血手印,洗净了隔夜又出现。

武攸宁不信邪,命人加强守卫。他自己却渐渐感到右脚不适,起初只是微肿,后来竟疼痛难忍。

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风寒入骨,开了几副药,吃下去却不见效。

这日黄昏,武攸宁在府中宴客。酒过三巡,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右脚翻滚在地。

宾客们大惊,只见武攸宁的右脚肿得发亮,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青筋暴起,竟有寻常水瓮那么粗。

“疼!疼啊——”武攸宁嘶吼着,声音不似人声。

太医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如此怪病。

消息传开,长安百姓私下都说:这是报应。

更奇的还在后头。那夜狂风大作,一道惊雷劈中库房屋顶,瞬间燃起大火。风助火势,不过一个时辰,二百多间库房烧得干干净净。

武攸宁躺在床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间杂着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他想问出了什么事,却疼得说不出话。

管家连滚爬爬地进来:“王爷…库房…全烧了!”

武攸宁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时,窗纸突然映得通红,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在那片红光中,武攸宁看见无数张脸——有磕头求饶的陈老三,有饿死的小女孩,有被逼得上吊的商贩……

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无声地诉说着冤屈。

“啊——”武攸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那只肿得像瓮的脚,在床上翻滚。

此后数月,他日夜嚎叫,说看见冤魂索命。那只右脚越来越肿,皮肤破裂流脓,恶臭弥漫整个王府。

临终前,他突然清醒了片刻,看着跪了满地的家人,苦笑道:

“我以为…那些财物…不过是库房里的死物…却不知…每一件都沾着血泪…”

话音未落,人已断气。

武攸宁死后,陈老三和乡亲们在化为灰烬的库房原址上,发现了一片新长的野草。来年开春,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风一过,如雪纷飞。

老人们说,那是冤魂终于安息了。

贪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武攸宁枉征暴敛,以为建起高墙深库就能锁住不义之财,殊不知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那场天火,烧的不只是库房,更是天下人对公平最后的期盼。世间财物,取之有道方能守之安心;强取豪夺,纵有金山银山,终将化为一场空。民心不可欺,天理不可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8、崔进思

虔州码头上,五千贯税钱正在装船。铜钱用麻绳串着,一吊一吊地搬上漕船,压得船身微微下沉。

崔进思背着手站在岸边,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着眼,看着苦力们弯腰驼背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参军大人,都清点妥当了。”主簿捧着账册上前,“五千贯,分文不少。”

崔进思“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另一本私册上——那上面记的,是每贯钱另加收的三百文“裹头费”。

“告诉百姓,这是朝廷新规。”他轻描淡写地说,“运钱上路,总要些包装费用。”

主簿欲言又止,终是低头称是。

这“裹头费”收得刁钻。虔州地僻民贫,五千贯税钱已是全州百姓勒紧裤腰带才凑齐的。如今每贯再加三百文,无异于雪上加霜。

消息传开,虔州城一片哀鸿。

城西铁匠铺里,老铁匠攥着最后几文钱,手抖得厉害。他小儿子上千年病死,欠下药债,就指望卖了这季农具还钱。如今“裹头费”一来,连税钱都凑不齐了。

“爹,咱把铺子押了吧?”儿子红着眼圈。

老铁匠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颤:“押了铺子,咱家吃什么?”

同样的事在虔州各处上演。有卖儿鬻女的,有抵押祖宅的,更有老农在衙门前磕头磕得额头见骨,求官府宽限几日。

这些哭声,崔进思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也只当是蚊蝇嗡嗡。

他正忙着打点行装,准备押送税银入都。这趟差事,是他托了郎中孙尚容的门路才谋得的。五千贯税银,每贯克扣三百文,便是一千五百贯的进项。想到这,他连梦里都在笑。

启程那日,天色阴沉。漕船吃水很深,船工看着满舱的铜钱,眉头紧锁:

“参军,这船装得太满,怕是不稳妥。”

崔进思不以为然:“多雇几个船工便是。早点到京城,大家都有赏钱。”

船队顺赣江而下,沿途经停数个码头。每到一个地方,都有百姓围拢过来,不是送行,而是哭诉。

“大人开恩啊!小老儿一家就指着这点活命钱了…”

崔进思命人驱赶:“刁民阻挠公务,该当何罪?”

船过吉州时,有个老秀才在岸上长揖:“参军岂不闻‘民惟邦本’?如此盘剥,与杀鸡取卵何异?”

崔进思冷笑:“穷酸腐儒,也配议论朝政?”

他转身进舱,把玩着刚刚到手的一对玉如意——那是用“裹头费”买的。

船行七日,到了瓜步江。

这日江上风浪骤起,乌云压顶,雷声隆隆。船工脸色发白:“参军,须得快些靠岸,这风雨来得不善。”

崔进思掀帘一看,江面白浪滔天,心里也有些发怵,却强自镇定:“朝廷税银要紧,岂能耽搁?”

正说着,一个巨浪打来,漕船剧烈摇晃。装满铜钱的箱子在舱底滑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好!船底漏水了!”船工惊呼。

崔进思这才慌了神:“快!快抢救税银!”

可是已经晚了。江水从裂缝中汹涌而入,铜钱在舱底互相碰撞,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又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倾斜,五千贯税钱如瀑布般倾泻入江。

“我的钱…”崔进思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江水。

船沉得很快。落水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些哭诉的百姓的脸,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岸边的渔村里。是好心的渔夫救了他一命。

“税银呢?”他第一句话就问。

渔夫摇头:“沉了,全都沉了。”

崔进思眼前一黑。

消息传回虔州,百姓先是愕然,继而窃喜,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税银虽沉,明年的税赋却不会少分毫。

而对崔进思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朝廷震怒,罢免了他的官职。更要命的是,那五千贯税银须由他个人赔偿。

他变卖家产,凑不出零头;典当田园,不过杯水车薪。昔日巴结他的亲朋,如今避之不及;就连孙尚容也闭门不见。

一个月后,他在虔州的宅邸被查封。看着官府贴上封条,他忽然想起那个老秀才的话:“与杀鸡取卵何异?”

如今,他这个“杀鸡”的人,连“鸡笼”都保不住了。

深秋的虔州街头,崔进思衣衫褴褛,踽踽独行。他曾想去铁匠铺讨口饭吃,却见铺门紧闭,一问才知,老铁匠在“裹头费”征收当日就投了江。

他站在老铁匠投江的地方,江水浑浊,看不见底。就像他永远看不见,那些铜钱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泪。

“我当初若少收一百文…”他喃喃自语,却又苦笑摇头。贪欲如深渊,一旦踏足,哪有回头路?

寒冬来临,有人看见崔进思蜷缩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枚铜钱——那是他从江边捡来的,可能是某串税钱上遗落的唯一一枚。

“裹头费…裹头费…”他反复念叨着,神志已经不清。

开春时,庙祝发现他冻僵的尸体。那枚铜钱还紧紧攥在手中,掰都掰不开。

虔州的春天依旧来了,梨花如雪,柳絮纷飞。新上任的参军轻车简从,百姓们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只有瓜步江的渔夫们偶尔还会捞到几枚铜钱,青黑色的水锈裹着钱文,像是永远洗不净的冤屈。

老船工把捞到的铜钱都扔回江中,对徒弟说:

“这钱沾了怨气,花不得。就让它们在江底躺着,警示后人罢。”

贪念如旋涡,卷走的不只是钱财,更是做人的根本。崔进思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每一文不义之财都带着诅咒。那场江上的风浪,掀翻的不只是一艘漕船,更是一个贪官的全部人生。世间财富,取之有道方能长久;强取豪夺,纵有万贯家财,终将如流水逝去。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天理昭昭,从不辜负善良。

9、祁万寿

乾封县衙后堂的阴影里,总弥漫着一股洗不净的血腥气。

祁万寿最爱在午后审囚。那时日头正毒,阳光透过高窗照进阴森的大堂,正好能把囚犯脸上的恐惧照得一清二楚。

“王五,你偷邻家鸡一只,按律当杖二十。”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眼皮都不抬。

跪在地上的汉子连连磕头:“大人开恩!小人家中老母病重,实在没法子才…”

祁万寿突然笑了,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本官最是通情达理。这样吧,你交五百文赎罪钱,便可免了这顿板子。”

王五愣住了:“五百文?小人就是凑不出买药的钱才…”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祁万寿敛起笑容,朝衙役挥挥手,“用粗杖。”

这“粗杖”是祁万寿的发明——比寻常刑杖粗上一倍,浸过桐油,打在肉上闷响如捶鼓。不过十杖,王五的惨叫声就弱了下去。打到第十五杖,人已经没了声响。

“泼醒。”祁万寿呷了口茶。

冷水泼面,王五悠悠转醒,呻吟着求饶:“大人…小人愿交钱…”

“现在晚了。”祁万寿放下茶盏,“再加十杖,以儆效尤。”

等二十五杖打完,王五像块破布般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个衙役把他拖出大堂,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师爷忍不住劝:“大人,是不是太重了?不过偷只鸡…”

祁万寿斜眼看他:“你心疼?要不这位置让你来坐?”

师爷噤若寒蝉。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乾封县衙上演。祁万寿发明了各种名目索要钱财——“免罪银”、“轻杖费”、“快审钱”。若是给得慢了,或是给得少了,他便冷笑着下令用刑。

囚犯们私下说,宁可遇见阎王,也别遇见祁录事。阎王还要讲个生死簿,祁录事这里,只看钱袋子。

这日晚间,祁万寿醉醺醺地回家。妻子正在灯下做针线,见他回来,忙起身伺候。

“今日又打死三个。”他得意地炫耀,酒气喷在妻子脸上,“这些刁民,不见棺材不掉泪。”

妻子手一抖,针扎了指头。她看着丈夫扭曲的嘴脸,忽然觉得陌生得很。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血淋淋的肉枷,小手小脚被肉锁捆得结结实实。孩子睁着眼,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惊醒时,浑身冷汗。

次日清晨,她把这个梦说给祁万寿听。祁万寿不以为意:“妇人就是多梦。今日我要去牢里审几个硬骨头,晚上不必等我吃饭。”

大牢深处,阴暗潮湿。几个新来的囚犯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吓得抱成一团。

祁万寿提着灯笼,挨个牢房查看。走到最里面一间,停在一个书生面前。

“张秀才,考虑得如何了?三百贯买你一条命,不贵吧?”

书生抬起头,脸上满是淤青:“祁录事,学生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这些钱。”

“拿不出?”祁万寿冷笑,“那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命人把书生拖到刑房,绑在长凳上。

“听说读书人最要脸面。”他拿起一根细竹签,“今日就先从你的手指开始。”

竹签插进指甲缝时,书生的惨叫声震得牢房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祁万寿却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什么仙乐。

就在这时,衙役慌慌张张跑来:“大人!夫人要生了!”

祁万寿皱眉:“生就生,慌什么?”

他慢悠悠地审完书生,这才打道回府。刚到府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接生婆的惊叫声。

产房里,妻子已经昏死过去。接生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手抖得像筛糠。

那婴儿通体青紫,脖子上赫然长着一圈肉枷般的赘肉,双手双脚被厚厚的肉膜连在一起,像戴了副天生的镣铐。

最可怕的是,婴儿没有嘴。

祁万寿冲进产房,看见这一幕,猛地后退三步,撞在门框上。

“妖、妖怪!”他嘶声道,“快扔了!”

接生婆颤声道:“大人…已经没气了。”

这死婴被偷偷埋在后山。祁万寿严禁下人外传,只说夫人产下死胎。

可报应才刚刚开始。

第二年,妻子又生下一子。这次的孩子倒有嘴有鼻,却少了右臂,左腿短了一截,像被生生砍去一段。

第三胎更怪,浑身长满鱼鳞般的硬皮,哭声像猫叫。

第四胎直接是个肉团,分不清头脚。

每一个孩子,都活不过当天。

乾封县开始流传各种传言。有人说祁录事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有人说他家的井水半夜会变成血红色;更有狱卒信誓旦旦地说,曾在牢里看见无头鬼影,挨个牢房找祁录事索命。

祁万寿自己也变了。他审囚时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就亲自动手。有次一个老翁交不出钱,竟被他当场打断了气。

老翁临死前,死死盯着他:“祁录事…你也会有求死不能的一天…”

这话像根刺,扎在祁万寿心里。

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囚犯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有时是王五,有时是张秀才,有时是那个老翁。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刑具上看见血迹——明明已经擦洗干净,转眼又浮现出暗红色的污渍。衙役们都躲着他,不敢与他对视。

这天夜里,他独自在堂上喝酒。醉眼朦胧中,看见四个奇形怪状的孩子爬进来,围着他咿咿呀呀地叫。

“滚开!”他挥袖驱赶。

孩子们不退反进,伸出残缺的手脚要抱他。他吓得酒醒大半,定睛一看,堂上空空如也。

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敢独自待在衙门。

妻子因接连丧子,已经疯疯癫癫,整天抱着个布娃娃,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祁万寿看着她痴傻的模样,忽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是个温婉的女子。

“我错了吗?”他第一次问自己。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他想起那些囚犯临死前的诅咒,咬牙切齿道:“一群贱民,死了活该!”

然而,诅咒还在应验。

第五个孩子出生时,祁万寿亲自守在产房外。当接生婆颤抖着抱出那个浑身长满肉锁的婴儿时,他终于崩溃了。

婴儿的胸口,赫然有个胎记,形状像极了当年被他打死的王五脸上的痣。

“报应…真是报应…”他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乾封县的新任录事到职时,祁府已经荒废。有人说祁万寿带着疯妻远走他乡,有人说他投了江,还有人说他被冤魂索命,死在了大牢里。

只有老狱卒还记得,祁录事临走前那晚,在牢里坐到三更。他对着空荡荡的刑房,一遍遍地问:

“我不过是依法办事,何错之有?”

无人应答。唯有夜风吹过牢窗,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后来有人在祁府废井里打水,捞上来几个小小的骷髅,都奇形怪状,分不清是人还是妖。县里人悄悄把井填了,在上面种了棵槐树。

说也奇怪,那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枝干扭曲如枷锁。每到风起,便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婴儿在夜啼。

狠戾能慑人一时,却终将反噬己身。祁万寿以刑杖立威,用酷法敛财,以为权势能让他为所欲为。殊不知,那些被他折磨至死的冤魂,化作最毒的诅咒,一一应验在他的血脉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间最重的刑罚,从来不是牢狱之灾,而是良心的审判和血脉的诅咒。

10、郭霸

武周天授二年的夏天,长安城热得像个蒸笼。

侍御史郭霸的新府邸里却是一片清凉。他刚搬进这五品官宅不到一月,庭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全然不顾外面已经三个月没下一滴雨。

“老爷,台院的同僚来探病了。”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郭霸躺在竹榻上,浑身冷汗涔涔。他挥挥手,示意让人进来。自从上月突然病倒,他总觉得这新宅子阴气太重,夜里总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

几位御史鱼贯而入,寒暄过后,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角落的老巫婆。那巫婆闭目捻着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

“郭兄这病来得突然,可要好生将养。”同僚说着客套话,眼睛却盯着巫婆。

突然,老巫婆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浑浊:“走吧,都走吧。郭公的病,没救了。”

满室寂静。

“你胡说什么!”郭霸挣扎着想坐起来。

老巫婆指向空荡荡的屋角:“那里,那里,还有那里…站满了人,怕是有几百个。个个遍体流血,撸着袖子,龇着牙,都说绝不放过郭公。”

御史们面面相觑,有人已经悄悄往后挪步。

“有个穿绿衫的,在催穿红衣服的:‘早该带他走了,怎么拖到现在?’”巫婆的声音沙哑得可怕,“那红衣的说:‘先前他还没得五品,不够资格。’”

郭霸的脸色瞬间惨白。

没人敢再待下去。同僚们匆匆告辞,仿佛这屋里真有看不见的鬼魂。

其实郭霸自己知道,他确实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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