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寒刃映京华(2/2)
“干爹放心,天津卫、威海卫,几个关键的位置,这半年都已陆续换上了我们的人,或是许以重利拉拢过来的。只是……水师官兵中,尤其是那些老水手和底层军官,对此颇有怨言,毕竟海禁一开,断了他们不少私下里的财路和生计。”
“怨言?”司马门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有怨言就给我狠狠压下去。杀几个带头闹事的,悬首示众,看谁还敢多嘴!几条水里讨食的泥鳅,还能翻了咱家的大船不成?”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对了,日本那边,大谷先生那边,联络得怎么样了?”
段正华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回干爹,大谷明光已秘密抵达天津卫,随船带来了大批的金银,成色极好,只等我们的火铳和箭矢到位。他说,后西天皇和德川将军身边,他已用金银珠宝买通了不少关键人物,只等这批军械运抵日本,便可寻机发动,确保万无一失。”
司马门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贪婪与冷酷算计的光芒:“好,这笔买卖做得。日本若能脱离藩属,自立门户,甚至内部乱起来,朝廷必然震动,东南海疆也会吃紧,届时……咱家更能借机揽权,进一步掌控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告诉大谷,货,已经备好,三日后子时,在老地方交割。此事关系重大,务必小心谨慎,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朱成功和戚睿涵那些人,他们鼻子灵着呢。”
“奴才明白,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不留任何首尾!”
几乎就在司马门与段正华密谋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武昌城,原大顺名将、现已致仕但仍保有影响力的郝永忠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相比于北京城那无处不在的压抑与紧张,武昌的氛围要相对松弛一些,长江的水汽滋润着这座古城,但也驱不散有识之士心头的阴云。郝永忠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异常。
郝永忠已年过五旬,鬓角斑白如雪,脸上刻满了岁月与沙场留下的风霜痕迹,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一双虎目开阖间,锐利如昔,仿佛还能穿透营帐,望见远方的敌情。他曾是李自成麾下骁勇善战的将领,更在抗清斗争中多次浴血奋战,护卫当时还是小闯王的李天淳,对李室江山忠心耿耿,可谓铁杆的保皇派。
此刻,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密信,那是由戚睿涵亲笔书写,以特殊药水加密,由绝对可靠的心腹家将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送来的。信上的字迹在他眼中灼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司马门老贼!”良久,郝永忠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将信纸重重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竟敢如此欺君罔上,囚禁天子,屠戮忠良。陛下年幼,受制于阉竖,我郝永忠若坐视不理,苟全性命于这武昌城内,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太祖皇帝,有何面目去见那些为建立大顺流尽鲜血的弟兄!”
他的长子郝荣耀侍立在一旁,年富力强,眉眼间继承了其父的刚毅,此刻同样面带愤慨,拳头紧握:“父亲,戚公子信中所言,句句泣血,字字惊心。司马门不仅把持朝政,堵塞言路,更与日本浪人暗中勾结,贩卖朝廷严禁出海的精良军械,此乃通敌叛国、资敌以刃的滔天大罪。我们若再隐忍下去,只怕这大顺的江山,真要改姓司马了,不能再等了!”
郝永忠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书房内投下沉重的阴影。他来回踱步,步履沉雄,如同被困的雄狮。
“光凭我们武昌现有的兵力,贸然北上,不足以直捣北京,撼动司马门经营已久的根基。必须联络其他致仕在家的老兄弟,那些还对先帝、对陛下怀有忠义之心的旧部。”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郝荣耀:“你立刻选派机警可靠之人,分头秘密出发,去寻刘宗敏将军的旧部田见秀,他现在湖广乡下颐养天年,还有袁宗第,他在河南老家。他们虽然早已交出兵权,但在军中旧部甚多,余威尚在,登高一呼,应者必众。还有,最重要的一路,亲自带我的亲笔信,去衡州,找潇湘侯朱由榔,他毕竟是前明宗室,在士林清流中仍有不小声望,睿涵信中说已与他取得联系,并说服他暗中相助。我们需要他这位潇湘侯站出来,以宗室和士林领袖的身份,发布檄文,揭露司马门罪行,争取天下舆论!”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同时,以清剿湖广交界处山匪流寇、加强地方守备为名,秘密集结旧部精锐,暗中准备好粮草器械。记住,动作要快,但要绝对隐秘,切不可打草惊蛇。一旦北京有变,或接到睿涵他们从京城传来的确切消息,我们即刻挥师北上,‘清君侧’,靖国难!”
几乎在同一纬度,更南方的衡州,潇湘侯府内,亦是一派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与压抑。
朱由榔已过中年,身着常服,气质儒雅,眉宇间却总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与落寞。他作为前明桂王,在朝代更迭后能被大顺封侯,得以保全性命,安享富贵,本已决心彻底放下过往,不问世事,只寄情于山水书画之间,了此残生。但戚睿涵的突然秘密到访,以及那封详述京城剧变、司马门滔天罪行的密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他内心艰难维持的平静。
他与戚睿涵曾因机缘巧合,彼此欣赏,最终义结金兰。这份情谊,以及深植于血脉中的家国责任感,让他无法真正置身事外。此刻,他坐在雅致的书案前,对面是同样神色凝重、跟随他多年的旧部心腹——悍将焦琏和沉稳多谋的林时望。
“睿涵贤弟所言,应当不虚。”朱由榔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悲悯,更有一种被重新点燃的责任感,“司马门专权跋扈,陛下形同傀儡,忠良遭戮,朝廷乌烟瘴气。我朱由榔虽已是前朝宗室,蒙新朝安抚,得享侯爵,本不该再过问政事,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统江山,刚刚摆脱战火,又毁于一阉人之手。更何况,睿涵于我有义,危难之际以此等机密相托,此事,于公于私,我不能不管。”
焦琏是个魁梧的汉子,面色黝黑,当年便是朱由榔麾下冲锋陷阵的悍将,性情刚烈忠勇。他闻言,立刻抱拳沉声道:“侯爷,司马门倒行逆施,天人共愤。我们虽无多少兵马钱粮,但侯爷您毕竟是宗室之后,振臂一呼,湖广之地,乃至江南,必有不少心怀忠义的士绅豪杰景从响应。末将不才,愿为前驱,万死不辞!”
林时望较为沉稳,思虑周详,他补充道:“侯爷,焦将军所言甚是,光有义愤与忠勇还不够。我们需要周详的计划和准备。郝永忠将军在武昌起事,我们则在衡州响应,一北一南,虽相隔甚远,但可成掎角之势,至少能极大牵制司马门在湖广乃至中原的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对付北方的郝将军和京城可能出现的义士。同时,舆论至关重要。需立即着手草拟一篇檄文,言辞要恳切犀利,历数司马门囚禁君父、屠戮大臣、勾结外寇、祸乱朝纲等十大罪状,要写得慷慨激昂,字字诛心,传檄天下,以正视听,争取民心士林。”
朱由榔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时望所言极是,思虑周全。檄文之事,就交由你来执笔,你是我们中的笔杆子,务必使其能激起天下忠义之士的共鸣。焦琏,你立刻开始,以护卫侯府、加强衡州城防为名,秘密联络散落在各地的旧部,招募乡勇中忠勇可靠者,进行操练。所有开销,从我的俸禄和历年积蓄中支取,不够再想办法。记住,一切都要在暗中进行,人员要可靠,动作要隐秘,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引来司马门的鹰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那云雾缭绕的远山,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被阴云与血色笼罩的帝都,看到了他那身处险境、仍在奋力周旋的义弟。“睿涵,你们身在龙潭虎穴,四周豺狼环伺,千万要小心,保全自身,以待天时。为兄……在此处,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历史的暗流,在帝国的南北悄然涌动。而在北方,距离北京城不远处的天津卫,大沽口。
夜色深沉如墨,浓得化不开。凛冽的海风自渤海湾呼啸而来,带着刺骨的咸腥气息,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一处早已废弃、荒草丛生的偏僻码头旁,漆黑的海面上,悄无声息地停泊着几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海船,如同蛰伏的巨兽,与夜色融为一体。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和腐朽的木桩,发出哗啦哗啦的巨响,巧妙地掩盖了岸上一切细微的声响。
司马门的心腹太监,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常,此刻正裹着一件厚厚的黑色羊毛斗篷,将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不断扫视四周的眼睛。他指挥着几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利刃的东厂番役,动作麻利地将一箱箱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从几辆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上卸下,悄无声息地搬运到几条等候在岸边的小船上。在偶尔顽强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油布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火铳那冷硬的金属幽光,以及箭簇那一点森然的锋芒。
不远处,一名穿着深色日式和服,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的中年男子,正如同石雕般静静地伫立着,注视着交接的每一个环节。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高空觅食的鹰隼,正是日本浪人头目,肩负着特殊使命的大谷明光。他身后默立着几名同样打扮、气息沉稳内敛的浪人,手始终按在刀柄附近,显是经验丰富、警惕性极高的好手。
“曹公公,数目,可都对得上?”大谷明光用略显生硬、带着关西口音的汉语问道,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
曹常挤出一丝职业化的、带着太监特有的谄媚与谨慎的笑容,尖声道:“大谷先生放心,绝对错不了。按照约定,上等鸟铳三百支,弓弩五百张,配套箭矢五千支,精炼火药二十桶,只多不少。您前几日验看过的样品,可还满意?”
大谷明光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贵国的火器,制作精良,威力不俗,样品我已试过,确是好东西。有了这批军械,我们的大事,便多了几分把握。”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身后一名浪人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走到曹常面前,利落地打开箱盖。刹那间,即使是在如此晦暗的夜色下,箱内那黄澄澄的金锭、圆润饱满的珍珠以及各色切割完美的宝石,依旧折射出诱人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光芒。“这是剩余的尾款,按照约定,足色足量,请公公验收。”
曹常眼中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贪婪之色,他强自镇定,示意身边一名心腹番役上前接过箱子,就着番役手中提起的、用厚布蒙住只透出微光的灯笼,快速而仔细地查验了一番成色和数目,随即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切和热切:“好,好!大谷先生果然是信人,做事爽快。预祝先生此番回去,能够马到成功,早日光复……呃,早日成就大业,摆脱藩属之名。司马公公说了,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多得很,互利共赢嘛。”
大谷明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笑意,那笑容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那就请司马公公静候佳音。待日本国内平定,彻底脱离藩属,掌控局势之后,我大谷明光,必亲自率领使团,携带重礼,前来北京,拜谢司马公公的鼎力相助。”
货物交接完毕,那几条满载着军火的小船,如同鬼魅般,缓缓驶向远处那几艘沉默的海船,最终被黑暗的巨口吞噬。曹常一直目送着小船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低声对身边的番役头目吩咐道:“快,立刻清理现场,车轮印、脚印,所有痕迹都给我处理干净,不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回京之后,所有人管好自己的嘴巴,今夜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寒风依旧在旷野和海面上呼啸,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海岸,仿佛要努力抹去这黑暗交易留下的一切证据与污秽。远方的海平面之下,一丝微光正在积聚力量,准备刺破这漫漫长夜。但此刻,黎明前的寒意正浓,黑暗也最为深沉。京华的刀光,已在这片古老土地的各个角落,悄然映现,只待那最终时刻的到来,便将撕裂这虚伪的“宁定”,引发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