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铁律煌煌(1/2)
北京城,刑部大堂。
时已过午,盛夏的日头正烈,如同一只巨大的、灼热的眼睛,悬在京城上空。阳光勉强透过刑部大堂高而狭小的窗棂,挤进来的光束失去了外界的酷烈,变得有些怯懦,在积年阴冷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无数晃动不安、边缘模糊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更添几分凝滞。
堂内,空气仿佛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日更多的气力。往日里,即便再严肃的审讯,也难免有衙役轻微的脚步声、官员低沉的咳嗽声、或文书翻阅的窸窣声,此刻,这些细微的声响全都消失了,一种近乎绝对的静谧笼罩着一切,唯有人们自己压抑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
堂外,持戟卫士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分列两侧,他们的面容隐藏在盔甲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只有当他们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时,那冰冷的铁甲片才会偶尔折射出一线转瞬即逝的微光,像黑暗中偶然划过的兵刃锋芒,旋即又被沉重的气氛吞没。
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书堵胤锡、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大理寺卿张肯堂,三位身着青袍的朝廷大员,此刻并未坐在平日审判的主位,而是屏息凝神,端坐于堂上侧位。他们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目光低垂,紧紧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织金纹样,不敢与堂下跪着的人有任何视线接触,更不敢去窥视那端坐于大堂正中央、特设蟠龙椅上的年轻身影。
宁定皇帝李天淳,登基亲政未久,尚带几分少年人棱角的面庞,此刻紧绷如冷却的铸铁,线条坚硬。他刻意未穿那身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质地是上好的苏缎,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能吸收所有光线,唯有领口与袖缘用金线精细绣制的龙纹,在动作间偶尔流转出一丝内敛而威严的光华,昭示着他不容置疑的身份,以及此刻代天行刑、铁面无私的决绝。
堂下跪着两人。
左边是定远县令麦金德。他那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早已揉得不成样子,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肥硕的躯体上。乌纱帽歪斜着,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额角和肥腻的脸颊上。他面如死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汗水不是滴,而是汇成细流,沿着下巴、脖颈不断滑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浑身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般剧烈颤抖,全靠两旁身形健壮、面无表情的衙役死死架住胳膊,才没有彻底瘫软成一堆烂泥。
右边,则是此案的核心,淮南王李铭。他倒是还勉强维持着几分宗室的体面,身上那件皱巴巴的亲王常服,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规制。头发虽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但腰杆却硬挺着,脖颈甚至有些僵硬地梗直。
脸上混杂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有事情败露的不甘,有身处如此境地的愤怒,有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尚未完全消退的、源自血脉的倨傲。他毕竟是晋王李自敏的幼子,是大顺太祖高皇帝李自成的亲侄,当今天子的叔辈,这身份,曾是他半生荣华的根基。
“啪”惊堂木被刑部尚书堵胤锡重重拍下。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在那粘稠的寂静中,却如同旱地惊雷,猛地炸开,带着木质的沉闷回响,在空旷高耸的大堂梁柱间碰撞、滚动,震得人耳膜嗡鸣,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那木块是直接拍在了自己的神魂上。
堵胤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得有些艰难,像是吸入了满肺腑的铅块。他按照早已审定无误、反复推敲过的流程,开始宣读罪状。他的声音干涩而平稳,刻意压低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下艰难挤出,带着法律的冰冷重量,毫无感情地落下。
“犯官麦金德,身为定远父母官,不思报国恩、恤民苦,反而勾结藩王,欺上瞒下,私自加征赋税,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致定远米珠薪桂,民有菜色,怨声载道,几近酿成民变。经有司查实,其贪墨赃款总计白银两千三百两有奇,证据确凿,依《大顺律》及太祖《大诰》,罪无可赦!”
麦金德听到“罪无可赦”四字,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短促的哀鸣,瞳孔瞬间涣散,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气力也泄去了,整个人如同一滩失去骨头的肉,彻底向下滑落,全靠两旁衙役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才勉强维持着跪姿,只是脑袋耷拉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尚书的目光沉重地转向李铭,那目光里似乎有千钧重量,让周遭的空气又凝实了几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语速放缓,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莫大的心力:
“淮南王李铭,天潢贵胄,受国厚恩,封藩淮南,本应恪尽职守,忠君体国,为天下宗室表率。然其恃宠而骄,目无国法,屡教不改。永昌十六年,即在凤阳留守任上贪墨工程款项五百两,先帝仁德,念其乃皇侄身份,兼之初犯,法外施恩,未按律严惩,仅处以杖责两百,削职为民,望其深刻反省,洗心革面。半年后,见其似有悔改之意,为示皇家抚恤,方恢复其王爵,以示惩戒与宽宥并用之道。”
他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堂上众臣,最后落回手中的卷宗。这短暂的停顿,让堂上堂下本就极其压抑的气氛,更是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复杂,都聚焦在李铭那硬挺却又微微发抖的背上。
“然,”尚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个转折词带着千钧之力,“李铭不思先帝教诲之恩,不念陛下登基后给予宗亲的隆恩,恢复王爵之后,非但未有丝毫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贪婪之心愈炽。与麦金德等地方劣绅沆瀣一气,于定远及其周边封地,横征暴敛,增设苛捐杂税,以致民不聊生,其所得赃款,逾万贯之巨,尽入私囊,挥霍无度。更甚者,纵容属下恶奴,欺男霸女,逼奸民女,致定远县丞朱芳荣妾室石氏,不堪受辱,含恨自尽,一缕芳魂,就此枉送。其行径之恶劣,已非‘贪墨’二字可以概括,实乃上负君恩,下虐黎民,败坏朝纲,践踏律法,离析君臣之义,荼毒百姓之身。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罪状宣读完毕,那最后一个“容”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便迅速被更深沉、更广袤的寂静所吞噬。那寂静仿佛有了生命,如同潮水般上涨,淹没了每个人的脚踝、膝盖、胸膛,最终没顶,让人产生一种窒息的错觉。
端坐龙椅上的李天淳,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这厚重寂静的力量,平稳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字字分明,不容置疑:“麦金德,尔还有何话可说?”
麦金德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猛地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涕泪瞬间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光。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开始拼命以头抢地,额头撞击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见了红。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变形:“陛下…陛下开恩啊…饶命…饶了臣吧…臣…臣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是…是受了王爷…受了李铭的蛊惑胁迫啊……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陛下看在臣…臣也曾为朝廷办过些微小事…求陛下法外开恩,饶臣不死……臣愿做牛做马……”
李天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迅速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他的视线如两柄淬炼过的寒冰利剑,直刺向依旧硬挺着脊背的李铭,声音平稳依旧:“李铭,你呢?”
李铭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丝被恐惧压制下去的倨傲,如同野火下的草根,再次顽强地冒出头来。他挣扎了一下,肩膀晃动,似乎想凭借宗室的身份站起来说话,却被身后两名早有准备的衙役同时发力,用戴着护臂的手臂更重地按住了肩胛骨,那股力量不容抗拒,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梗着脖子,因为激动和屈辱,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刺耳:“陛下,寡人…臣,臣承认,确有贪墨之举,定远税赋,也…也确是臣授意所为。然……”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勇气和底气,声音陡然拔高,试图冲破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然陛下需知,寡人乃是皇亲,是太祖皇帝嫡亲侄儿,是陛下的叔父。即便有错,亦当由宗人府依家法处置,何以至此三司会审,如同审问寻常囚犯、草民一般?陛下初亲政,便如此对待长辈,苛待宗亲,岂非令天下宗室心寒,令藩王齿冷?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此乃圣人之教,伦常大道。陛下如此行事,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将宗法祖制置于何地?将来史笔如铁,又该如何评价陛下?”
他这一番话,竟带着几分理直气壮的质问意味,试图用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宗族伦理、亲亲尊尊的那套老规矩,来对抗、来软化国家律法的冰冷锋芒。
李天淳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被说动的犹豫,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直到李铭因为激动而略显气喘地说完,他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平静得令人心慌:“哦?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
李铭见年轻皇帝没有立刻发作,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严厉,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侥幸,胆子也稍壮了些,语气刻意放软,带上了几分看似恳求的意味:“陛下,臣深知罪孽,愿退还所有赃款,并……并加倍赔偿定远受害百姓,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臣愿自请削去王爵,交出封地,从此闭门思过,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陛下念在血脉亲情,念在太祖皇帝面上,留臣一条性命,给臣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无论如何……总不能……总不能因这区区钱财之事,便伤了皇家和气,损了陛下仁德宽厚、孝悌友于之名啊!”他将“钱财之事”和“皇家和气”说得格外重,仿佛这滔天罪孽,不过是家族内部可以商量、可以妥协的小小纠纷。
“钱财之事?皇家和气?”李天淳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悲凉。他猛地从蟠龙椅上站起,玄色的衣袍下摆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拂动了地面上细微的尘埃。
他不再看李铭,而是踱步到堂前,目光如同缓慢扫过的探照灯,扫过堂下一个个低眉垂目、心思各异的官员,扫过堂外那些在卫士拦阻线之外、影影绰绰翘首以盼的京城百姓的身影。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再平稳,而是如同积聚了足够力量的沉雷,开始滚过阴云密布的天际:
“李铭,你口口声声皇亲国戚,口口声声叔父长辈,口口声声皇家颜面。那你可曾记得,我大顺太祖皇帝,当年为何起于草莽,提三尺剑,奋起反明?”
他的声音在大堂高阔的空间内回荡、碰撞,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带着历史的尘埃和重量,狠狠地砸在人们的心上。
“正是因为前明末年,朝廷昏聩,官贪吏虐,勋贵宗室,倚仗特权,肆意兼并土地,横征暴敛,视民命如草芥,如蝼蚁!百姓田产被夺,活路被断,鬻儿卖女,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那无休止的、敲骨吸髓般的盘剥,是那毫无底线、令人发指的腐败,逼得天下百姓无路可走,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反,这才有了我大顺江山社稷!”
他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将众人的思绪瞬间拉回了那烽火连天、饿殍遍野、白骨露于野的惨痛岁月。堂上一些年长的官员,如史可法等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复杂而痛楚的神色,那段记忆对他们而言,并非遥远的历史,而是亲身经历过的疮痍。
“太祖皇帝与无数仁人志士、将士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推翻暴明,驱除鞑虏,拯万民于水火,为的是什么?”李天淳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帷幕的沉重,“为的就是建立一个吏治清明、法度严明、百姓能得安康的天下。为的就是让这世间,再无那等逼得人活不下去、不得不揭竿而起的酷政贪官!”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先帝在位十余载,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大力整顿吏治,颁布《大诰》,三令五申,严惩贪腐,为的便是避免重蹈前明覆辙,避免这江山社稷,再毁于这些国之蠹虫之手!”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手指并拢如剑,几乎要隔空点到李铭的鼻尖上,厉声喝道,声音如同霹雳炸响:“而你,李铭,你身为太祖亲侄,身受两代国恩,血脉相连,荣宠备至。非但不思报效朝廷,体恤民艰,反而效仿那前明蛀虫,行那盘剥之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贪墨的每一文钱,上面都沾着定远百姓的血汗。你加征的每一分税,都可能成为压垮又一个辛劳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石氏剖腹自尽,你敢说,与你纵容属下、鱼肉乡里的行径毫无干系?你的所作所为,与当年那些敲骨吸髓的明末藩王、与那些劫掠成性、视汉民如猪狗的满洲八旗勋贵,有何区别?有何两样!”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激荡不已,那年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痛心与愤怒:“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血泪未干,尸骨未寒!你竟敢在此,跟朕谈什么皇家颜面,宗室亲情?若纵容你这等蠹虫,姑息你这等行径,我大顺与那腐朽透顶的明末何异?与那灭绝人性、天人共弃的满清何异?今日朕若饶你,他日如何面对天下翘首以盼的亿万百姓?如何面对九泉之下,英灵不远的大顺太祖皇帝和无数为了建立这大顺朝而捐躯赴死的英烈忠魂?”
这一连串如同长江大河般奔涌不息、携带着历史重量与天下苍生之念的质问,如同万钧重锤,一锤又一锤,狠狠地砸在李铭的心上,也砸在堂上每一位官员、堂外每一位听见这话语的卫士和百姓的心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