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纳枭收心定乾坤(2/2)
两封重要的信函送出,仿佛也送走了一桩极大的心事。简宇并未休息,而是重新坐回案前。晨光已然大亮,侍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更换了新的烛台,奉上热腾腾的朝食和提神的浓茶。他简单用了些粥点,便又埋首于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竹简之中。
只是,与往日不同,他的效率似乎更高,批阅时的神情也更为专注。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偶尔会停下笔,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那是兖州的方向。他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案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计算着行程。
他处理着各州郡的汇报,批复着关于漕运、刑狱、赋税的建议,但心思的一角,始终系于那通往东郡的驿道上。他在等待,等待简雪的回信,确认刘备的反应;更在等待从东郡出发的那支队伍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日主持朝会,接见臣僚,处理军政要务,一切如常。但在平静的表面下,一场精心的筹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不动声色地过问了“芳林苑”的修葺进度,确认了犒赏物资的准备情况,甚至偶尔会向史阿询问兖州方面有无新的动向。每一次驿马铃声由远及近,都会让他的心微微提起,直到确认非兖州来讯,才又缓缓落下。
等待,成了他此刻最重要的功课。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已布下精美的陷阱,备好了诱人的饵食,此刻正耐心地潜伏,等待着那支特殊的“猎物”一步步走入他精心布置的局中。
他的眼神深处,既有期待,也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长安的夏日依旧炎热,但丞相府书房内的空气,却因这份等待而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时维七月中,节气已过立秋,然“秋老虎”余威尚存,只是早晚时分,长安城外的风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渭水河畔的凉意,吹拂着官道两旁开始微微泛黄的粟米叶子。
关于左将军、宜城亭侯刘备即将抵达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长安城的权力中心漾开层层涟漪。丞相府长史提前一日便传达了明确的指令:明日丞相将亲率文武,出东郭门迎接。
翌日黎明,天色尚未全亮,丞相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仆役们仔细擦拭着车辕马具,仪仗卫士检查着旌旗斧钺的完好。
简宇起身后,并未立刻穿戴那身象征权势的繁复朝服,而是选择了一袭用料考究但款式相对简洁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绣有暗金云纹的薄绸长袍,头戴进贤冠,腰束玉带,佩着一柄形式古雅的青铜长剑。这身装扮既显庄重,又不失亲切,恰到好处地契合了迎接“故友”而非单纯“降臣”的定位。
他在镜前由侍婢整理衣冠时,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内心的审慎与期待。他用过简单的早膳,一碗粟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进食的速度比平日稍快了些。
辰时正,丞相府中门大开。卤簿仪仗缓缓列出,旌旗蔽日,护卫森严。荀攸、贾诩、刘晔、陈群等谋臣身着正式官袍,各自乘车骑马随行;徐晃、张合等武将则顶盔贯甲,骑马扈从在队伍两侧。
整个队伍肃穆而威严,向着东郭门迤逦而行。长安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得到风声前来围观的百姓,议论声、赞叹声、好奇的张望目光交织在一起,更增添了此事的不同寻常。人们窃窃私语,上一次见到丞相如此隆重出迎,还是迎接那位威震兖州的简雪小姐凯旋。
车驾出东郭门三里,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停下。简宇下车,负手而立,远眺着东方官道。秋阳初升,金光洒落,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轮廓。荀攸、贾诩等人静立其后,表情各异,或深沉,或平静,或隐含忧虑,但无一例外都保持着沉默。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远处地平线上,尘土渐起。先是一小队斥候骑兵的身影出现,打着“刘”字旗和“汉”字旗。紧接着,主力队伍缓缓映入眼帘。队伍拉得很长,显露出长途跋涉的疲惫。士卒衣甲不整,面带菜色,家眷车辆上满载着杂物,甚至能听到孩童偶尔的啼哭。这与长安仪仗的光鲜形成了鲜明对比。
队伍前列,刘备骑着一匹瘦削的黄鬃马,身形在宽大旧袍下更显清瘦,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左侧关羽,绿袍金甲虽旧,却掩不住凛然不可犯的威严,青龙偃月刀倒拖在地,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右侧张飞,豹头环眼怒视前方,如同警惕的猛虎,丈八蛇矛横于马前。他们的目光,与坡上简宇及其麾下文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简宇见状,不待队伍完全走近,便迈步主动迎下土坡。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玄色袍袖在秋风中微微拂动。
刘备远远望见简宇亲自迎下,急忙翻身下马,或许是因为长途骑马,腿脚有些麻木,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关羽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刘备迅速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前迎去。他的步伐带着急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两人在相距十步时同时停下,四目相对。简宇清晰地看到刘备眼中交织的复杂情绪:疲惫、窘迫、感激,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与坚韧。
“玄德兄!”简宇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激动,他大步上前,伸出双手。
“简丞相!”刘备的声音带着哽咽,急忙伸出双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茧子,还有些许尘土,与简宇保养得宜的手形成对比。
四手紧紧相握!简宇用力握住,感受到对方指骨的坚硬和那份克制着的微颤。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刘备,沉痛道:“徐州之事,宇闻讯之时,寝食难安!玄德兄受苦了!此皆曹贼之过!”
刘备闻言,眼圈顿时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备……备无能!上负天子厚望,下愧徐州百姓,更累及云长、翼德与众将士……今日得见丞相,已是无地自容!”说着,便要屈膝行大礼。
简宇却早有准备,双臂用力,死死托住他的肘部,不容他拜下,动情道:“玄德兄何出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岂不闻勾践卧薪,终吞强吴?你我兄弟,昔日广宗城下同生共死,幽州雪原并辔杀敌,虎牢关前共抗国贼!此等情谊,岂是区区胜负所能磨灭?今日兄至长安,便是归家!万事皆有宇在!”
他话语铿锵,情真意切,不仅刘备感动,连身后的关羽、张飞闻言,紧绷的脸色也稍稍缓和。简宇顺势拉着刘备的手,转身指向自己的豪华车驾:“兄台远来劳顿,岂可再乘马?快与宇同车入城,你我正好路上细说别后之情!”
刘备连声推辞:“不可不可!备乃败军之将,岂敢与丞相同乘?僭越太甚!”
简宇却佯装不悦:“玄德兄!莫非是瞧不起我这车驾简陋?还是说,不认我这个故友了?今日你若不依我,我便陪你一同步行入城!”这话语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昵。
刘备推辞不过,见简宇如此坚持,只得感激道:“丞相厚爱,备……恭敬不如从命!”在简宇的亲自搀扶下,两人一同登上了那辆代表着极高荣宠的丞相车驾。这一幕,让随行的长安文武心中再次凛然,丞相待刘备,果真非同一般!
车驾启动,缓缓向长安东门而行。简宇的车驾在前,刘备的残余部曲队伍在后,形成了奇特的对比。进入城门时,长安百姓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涌来。
简宇特意令车驾放缓速度,甚至偶尔掀开车帘一角,向道路两旁的百姓挥手致意,同时低声对刘备介绍着长安近年来的变化,言语间充满了一种主人般的自豪与对刘备的亲近。
车内,简宇与刘备并肩而坐。简宇话语不断,追忆着往昔并肩作战的细节,哪一场战斗如何惊险,哪一位故人如何英勇阵亡,言辞恳切,引得刘备也不禁唏嘘落泪,渐渐放下了些许拘谨。
简宇仔细观察着刘备的反应,见他情感流露,心中稍定,但警惕并未放松,只是热情洋溢的面具戴得更加牢固。他不断强调:“至此便是到家,玄德兄但放宽心,一切有宇。”
车驾直入丞相府,在巍峨的府门前停下。得到精心安排的蔡琰与貂蝉,已盛装等候在门前。蔡琰身着藕荷色绣银线云纹曲裾深衣,虽腹部隆起明显,但仪态万方,气质温婉娴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貂蝉则是一身水红色广袖留仙裙,容颜绝世,身姿婀娜,静静地站在蔡琰侧后方半步,既显尊重,又不失存在感。
简宇先下车,然后亲自回身,伸手扶了刘备一把。刘备落地后,迅速整理了一下因乘车而微皱的袍袖。
简宇笑着为刘备引见:“玄德兄,此乃拙荆蔡氏,字昭姬;这位是貂蝉姑娘,昔日王司徒府上,亦是对国家有功之人。”
刘备见状,立刻神色一正,后退半步,躬身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揖礼:“败军之将刘备,见过夫人,见过貂蝉姑娘。备久闻蔡夫人乃蔡中郎之女,才学冠绝当代;貂蝉姑娘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实乃备之荣幸!”
他的礼节一丝不苟,态度谦卑而恭敬,令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当他目光扫过蔡琰隆起的腹部时,脸上自然流露出真诚的喜悦之色,再次对简宇拱手,声音温和:“恭喜丞相!恭喜夫人!此乃天大的喜事!夫人身怀六甲,还需静心养胎。”他又转向蔡琰,语气充满关切:“长安气候与中原略有差异,早晚渐凉,夫人务必多多保重凤体。”
蔡琰微笑着敛衽还礼,声音轻柔悦耳:“左将军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妾身安好,劳将军挂心了。”言辞得体,既表达了关心,又不失女主人的身份。貂蝉亦随着盈盈一礼,姿态优美,并未多言,但眼波流转间,亦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名满天下的刘玄德。
这番见面,在简宇的精心安排下,显得温馨而和谐,极大地缓解了刘备初来乍到的局促不安。
随后,简宇引刘备穿过重重庭院,前往府邸深处的一处临水亭阁。此亭建于碧波之上,仅由一道九曲回廊相连,环境极为清幽雅致,是密谈的绝佳场所。亭中石案上已摆好了精致的酒肴果品。
简宇与刘备分宾主落座。几乎在他们坐定的同时,护卫力量也已各就各位。
典韦如同铁塔金刚,按剑矗立在通往亭子的唯一入口——回廊的起点。他身形魁梧,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水面和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眼睛。夏侯轻衣则如同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立于亭外临水的栏杆阴影处,手按剑柄,她气息内敛,但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这两人一明一暗,将简宇的侧翼与后方守护得严严实实。
另一边,关羽和张飞也同样警惕。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看似在欣赏池中游鱼,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定在简宇和典韦身上,尤其是典韦那惊人的体魄和隐隐散发出的凶悍气息,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张飞则没那么含蓄,他直接抱着膀子,环眼圆睁,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面的典韦和夏侯轻衣,尤其是对典韦,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仿佛在衡量对方的斤两。四股强大的气场在亭子周围无形地碰撞、交织,虽然无人言语,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了实质。亭内的和谐交谈,与亭外这无声的、一触即发的对峙,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亭内,简宇仿佛对亭外的紧张气氛毫无所觉,他亲自执起温酒的玉壶,为刘备斟满一杯色泽琥珀般的美酒,酒香四溢。他举杯,笑容温和:
“玄德兄,一路风尘,辛苦了!且满饮此杯,暂解疲乏。自虎牢关一别,你我再未有机会如此对坐畅谈,世间沧桑,人事变迁,今日重逢,定要一醉方休,好好说说心里话!”
刘备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眼中泪光再次浮现,声音带着无比的诚挚与感慨:“丞相……丞相厚恩,如此相待,备……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说罢,与简宇轻轻碰杯,然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中带着回甘,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亭内,金猊香炉中吐出缕缕清甜的青桂香,与酒气菜香混合,氤氲出一片看似闲适的氛围。简宇执壶的手稳定而从容,琥珀色的酒液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注入刘备面前的玉杯中,未溅出一滴。他放下壶,玉与石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微响。
“玄德兄,”简宇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上,目光如同温煦的秋水,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审度,“徐州之事,宇虽远在长安,偶有耳闻,然坊间传言多有不实,难窥全豹。兄台素来仁德服众,云长、翼德皆世之虎臣,徐州亦非无险可守,何以竟至……如此境地?”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最后一个词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惋惜:“若兄台不以为忤,宇愿闻其详。也好叫宇知晓,那曹孟德,除了兵锋之利,还使了何等魑魅手段?”
刘备闻言,握着酒杯的指节骤然收紧,青筋微微凸起。他垂下眼睑,凝视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那澄澈的液体仿佛映出了下邳城头的狼烟。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却似乎也给了他倾诉的勇气。他放下杯,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承载着整个徐州的重量,连亭外水面的涟漪都似乎为之一滞。
“丞相垂询,备……岂敢有所隐瞒。”刘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埋心底的创伤。他抬起眼,目光却并未聚焦在简宇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亭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仿佛在追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只是……提及此事,犹如揭开心头疮疤,痛彻骨髓。”
“起初,”他开始了叙述,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挖掘出来,“曹贼虽如豺狼,屡犯我境,然我徐州将士,感念备之微末恩义,皆愿效死。云长、翼德更是昼夜巡防,不敢懈怠。依仗城高池深,百姓同心,虽不能克敌,亦可自保。”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曾经的笃定,但随即化为苦涩。
“加之……”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简宇,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激与无奈,“兖州简雪将军,巾帼英豪,用兵如神,其势如利剑悬于曹贼侧后,使其如芒在背,不敢倾力南下。故徐州虽危,犹能苟安。”
这番话,既是对简雪能力的肯定,也巧妙地将自己之前的相对安全,部分归功于简宇一方势力的牵制。
简宇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玉杯边缘,示意他继续,眼神中流露出鼓励和理解。
刘备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痛苦,仿佛又看到了那决定命运的转折点:“然,天意弄人!前时,淮南袁术,狂妄自大;荆州刘表,亦怀异志。此二贼,不思报国,反联兵西向,欲犯丞相虎威,撼动社稷根本。”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愤慨:“简雪将军忠勇体国,闻讯即亲率精锐驰援,兖州兵力遂被牵制。曹贼……曹贼何其奸猾歹毒!”
刘备的拳头猛地砸在膝盖上,虽然力道不重,却显出其内心的激愤:“他窥得此千载良机,竟尽起青州虎狼之师,不顾后方空虚,悍然全力南扑,势若泰山压顶,雷霆万钧!”
“备自是不肯将徐州拱手相让,尽起麾下之兵,于下邳城外与曹贼对峙。将士用命,云长、翼德身先士卒,初时战线胶着,并未显败象。可谁曾想……”刘备的声音陡然变得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悲怆,“那淮南袁术,无耻之尤!竟背信弃义,不顾与丞相大军对峙之压力,分遣大将乐就、张勋等,引数万之众,北上直插我徐州腹地!曹贼在北,袁术在南,两路夹攻,我军首尾难顾,粮道几绝,形势……形势瞬间崩坏,如山之倾!”
他再次停顿,大口喘息着,仿佛那日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发现杯已空,简宇默不作声地再次为他斟满。刘备感激地看了一眼简宇,双手捧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它冰冷的杯壁熨帖着自己滚烫的额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刘备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我三弟翼德……唉!翼德性情刚烈如火,眼里容不得沙子。因军中琐事,与镇守徐州西门的曹豹将军发生激烈争执。翼德言语冲撞,辱及曹豹,那曹豹……那曹豹竟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气节的小人!”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怀恨在心,竟暗中与曹操勾结,趁夜……趁夜打开了西门!”
说到此处,刘备猛地闭上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正亲身经历那地狱般的夜晚。
“火光……到处都是火光!喊杀声、哭嚎声……等我与云长得知变故,率亲兵拼命赶回时,下邳城已是一片混乱!翼德虽在乱军中寻到曹豹,怒斩此獠,枭其首级,然……然城门已失,大势已去!曹军铁骑如潮水般涌入,见人就杀,逢屋便烧……我……我眼睁睁看着城池陷落,看着追随我的将士一个个倒下,看着无辜百姓流离失所……”他睁开眼,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备无能!备愧对徐州军民!不得已……只得在云长、翼德拼死护卫下,收拢残兵,携老弱妇孺,冒死突围……一路颠沛流离,几经生死,幸得天怜,得遇简雪将军仁义,允我残部暂栖东郡,方能……方能苟全性命,得以来到长安,觐见丞相天颜……”
言毕,刘备已是泣不成声,伏在石案上,肩膀剧烈耸动。
简宇全程凝神静听,面色随着刘备的叙述而不断变化。当听到袁术、刘表的进攻竟成为徐州崩盘的导火索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愕然,有恍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原本视作癣疥之疾的一场边境冲突,竟在遥远的东方引发了如此剧烈的风暴,最终将这位曾与他并肩的“英雄”送到了自己麾下。这其中的因果链条,让他暗自心惊,也让他对“势”的微妙有了更深的理解。
“砰!”简宇猛地一掌拍在石案上,力道之大,让杯盘都跳了起来,酒水溅出。他脸上瞬间布满怒容,须发似乎都微微张开,厉声道:“可恶!可恨!袁术逆贼,跳梁小丑!刘表庸碌,为虎作伥!还有那曹豹,卖主求荣,猪狗不如!玄德兄,此非兄之过,实乃群小环伺,天不佑善啊!”他的愤怒显得如此真实而强烈,充满了对刘备的同情和对敌人的憎恶。
他倏地站起身,绕过石案,走到刘备身边,并未虚扶,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刘备因哭泣而颤抖的双肩,声音沉痛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玄德兄!切莫再自责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日你既来到长安,便是苍天将你送回某身边!往事如烟,徒悲无益!从今往后,长安便是你的家!你且在此安心住下,好生休养,抚慰将士。待我整顿兵马,积蓄粮草,时机一到,宇必亲率大军,以兄台为先锋,东出兖豫,扫荡不臣!必斩曹操、袁术之首级,以祭奠徐州军民在天之灵,为兄雪此深仇大恨!”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既给予了最强的情感慰藉,又描绘了一个充满复仇快意的未来图景,极大地满足了刘备此刻的心理需求。
刘备闻言,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简宇眼中那“真挚”的怒火和“坚定”的承诺。他挣扎着要起身行大礼,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成句:“丞相!丞相……如此恩义,堪比再生!备……备此生此世,愿为丞相牵马坠镫,以报厚恩于万一!”
简宇再次用力按住他,不让他起身,语气转为温和却不容拒绝:“玄德兄言重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来,再饮一杯,愿从此否极泰来!”
两人又对饮一杯。随后,简宇不再提及沉重话题,转而问起刘备部曲的安置细节,家眷是否安顿妥当,可有短缺之物,关怀备至,如同一位体贴入微的兄长。
见刘备面露倦容,眼神也有些涣散,简宇便适时地结束了这场耗神的长谈:“玄德兄今日心绪激动,又饮了不少酒,想必乏了。不如先回芳林苑好生歇息。我已吩咐下去,一应所需,尽皆满足。来日方长,你我兄弟把臂同游,畅谈天下之日正多。”
刘备感激涕零,再三拜谢方才告辞。简宇亲自将他送出亭子,执手相伴,一直送到水榭回廊的入口。看着关羽、张飞立刻迎上前,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一左一右将刘备护在中间,缓缓离去。刘备甚至回头,又对简宇拱手作别,眼中泪光未干。
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层叠的亭台楼阁之后,简宇脸上那温暖、同情、义愤填膺的表情才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依旧保持高度警惕的典韦和夏侯轻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他独自踱步回到亭中,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负手立于栏边,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水面。秋风掠过,吹动他玄色的袍角,也吹散了石案上残留的酒气。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映着波光,却无人能窥见其下翻涌的思绪。
简宇独立亭中,凭栏远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褪色的金箔,黏着在西边天际,将水面染成一片朦胧的紫赭色。方才与刘备那场情感充沛的对话,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剧,此刻落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悲愤、同情与承诺交织的余韵。他微微阖眼,感受着秋日晚风带来的凉意,试图让有些疲惫的头脑清醒过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玉石栏杆,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水榭,返回那堆满文书的书房时,一阵不同于寻常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九曲回廊的木板上。这脚步声扎实而略显急促,却又在接近亭子时刻意放轻,带着一种犹豫与恭敬交织的意味。
简宇并未立刻回头,但身形微微一顿,敲击栏杆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能听出来者是谁——那种带着淮泗口音、中气十足又努力克制的步调,属于雷绪,那个被他箭术折服、硬要拜师的原袁术部将。
果然,片刻后,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亭口的光影交界处。雷绪约莫二十上下,一身便于骑射的赭色窄袖劲装,腰挎胡刀,古铜色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额角还有一道淡淡的箭疤,为他平添几分悍勇之气。他见到简宇的背影,立刻停下脚步,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压低了三分,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与对上位者的敬畏:“末将雷绪,参见丞相!”
简宇缓缓转过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仿佛刚从沉思中被唤醒:“原来是你啊,不必多礼。”
他目光扫过雷绪背后的长弓和箭囊,语气轻松地问道:“此时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可是箭术上又遇到了疑难?”他记得上次指点雷绪“流星赶月”的连珠箭技巧时,这汉子眼中迸发出的炽热光芒。
雷绪直起身,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与他气质不符的窘迫红晕,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因常年拉弓而布满厚茧的手指,老实巴交地回答:“回丞相,末将……末将确是为箭术而来。近日苦练丞相所授的‘心眼’之法,闭目感气,自觉略有小成,可一旦开弓,总觉得箭出之时,那股‘意’便散了,难以贯穿始终。故……故想厚颜再向丞相请教。”
他说话时,眼神却不自觉地飞快瞥了一眼亭内石案上尚未撤去的酒具,尤其是那只属于刘备的、还残留着些许酒液的玉杯,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靴尖。
简宇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已成本能。雷绪那瞬间的视线游移、语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以及那份与讨教箭术不甚相符的紧张感,都未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心中微动,表面却不动声色,依旧温和道:“哦?‘心眼’之法最重心神合一,欲速则不达。你能察觉此节,已是难得。此事不急,且先……”
他话音未落,雷绪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简宇的话。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那双惯于瞄准的锐利眼睛此刻充满了挣扎与决断:“丞相!末将……末将方才过来时,恰逢左将军从亭中离去,末将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便……便在那边的紫藤花架下等候了片刻……”
他伸手指了指回廊的一处阴影:“因此……无意中……听到了丞相与左将军谈及的一些话。”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目光紧紧盯着简宇,观察着丞相的反应,“是关于……徐州失陷,还有……袁术出兵之事。”
简宇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但面容依旧平静如水,只是微微颔首,用鼓励的语气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在聆听一件寻常公务。
雷绪见简宇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反而鼓励自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全身的勇气,上前一步,拉近了与简宇的距离。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变成了一种急促的气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又神秘:“丞相!末将有一言,憋在心里许久,如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关乎……关乎曹阿瞒和袁公路,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紧张。
简宇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知必有极其重要的隐情。他放下茶杯,脸上温和的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威严的神情。
他目光直视雷绪,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给予人无限的信心:“雷将军,你既弃暗投明,归于我麾下,便是我简宇可以托付心腹之人。宇向来赏罚分明,尤重忠诚敢言之士。有何话语,但说无妨,纵使惊世骇俗,亦恕你无罪。此处唯有你我,但讲无妨。”这既是保证,也是命令。
得到简宇如此明确的鼓励和保证,雷绪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暮色渐浓,水波不兴,典韦如铁塔般守在外围,夏侯轻衣的身影隐在更远处的柳荫下,亭畔确实再无六耳。
他这才将身体又向前倾了倾,几乎要凑到简宇耳边,用极低极快的声音,急切地说道:“丞相!末将不敢隐瞒!末将先前在袁术麾下效力时,曾担任宫门巡值校尉,见过许多往来人物。就在……就在袁术与那刘表联兵西犯丞相您之前,大概……大概不到半个月的光景,末将亲眼所见,有使者持曹操的符节,秘密入府,求见袁术!”
简宇原本平稳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杯沿与托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雷绪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带来的惊人消息中,语速越发急促:“那使者与袁术在密室中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后来……等到末将交班之后,与一个同在袁术身边当值的同乡喝酒,他当时酒醉后失言,说那曹操使者,是来游说袁术,请他出兵进攻豫州,并……趁机攻打徐州,至少也要牵制徐州兵力!曹操那边许诺,只要袁术应允出兵,他愿提供一批军资!那同乡还说,袁术当时颇为意动,似乎……似乎还与那使者讨价还价了一番!”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简宇脑海中仿佛有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正是:
雷绪直言破迷障,乾云心惊拨云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