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连环扣(1/2)
孙妙青扶着母亲在软榻上坐下,又亲手为她奉上一杯滚烫的热茶。
“额娘这次回去,哥哥可都安排妥当了?”
“都安排好了。”
孙夫人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她看着女儿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是藏不住的疼惜与骄傲。
“你哥哥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好,叫你在宫里千万保重自己,莫要记挂。”
“哥哥就是这样。”
孙妙青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牙疼都得说成是吃了蜜糖,向来报喜不报忧。”
孙夫人轻叹一声,自己儿子的斤两,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最是清楚。
“额娘晓得,你哥哥那点本事,若不是沾了你的光,得了皇上的天恩,他哪里坐得稳苏州织造那个位子。”
“额娘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孙妙青对春桃递了个眼色。
春桃立刻会意,躬身一福,便带着殿内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殿门轻轻掩上。
偌大的暖阁内,瞬间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空气里,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孙妙青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额娘,有件事,您回去后,务必一字不差地转告哥哥。”
见女儿神色如此郑重,孙夫人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什么事?”
“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不是。”
孙妙青摇了摇头。
“是天大的好事。”
她的眼神却冰凉如水,没有半分喜悦。
“但若处置不当,这好事,顷刻间就能变成要了我们全家性命的催命符。”
她凝视着母亲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
“年家倒了,朝中空出了许多肥缺。”
“我猜,皇上有意将哥哥调回京中任职。”
孙夫人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声音都高了几分。
“当真?回京?”
“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额娘,您先别高兴。”
孙妙青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浇熄了母亲的喜悦。
“您要告诉哥哥,无论皇上是下了明旨,还是只在旁人面前露了半句口风,甚至是什么都没发生——他,都必须立刻给皇上递一道谢恩的折子。”
“谢恩?”
孙夫人彻底糊涂了。
“谢什么恩?”
“对,谢恩。”
孙妙青加重了语气,那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让孙夫人心头一紧。
“这道折子,不谈政绩,不表功劳,只说两件事。”
“第一,说他孙株合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是蒙了皇上的天恩,才侥幸有了今日。如今在苏州织造的位子上,已是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圣恩,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第二,要感谢皇上对他妹妹,也就是对我,对他外甥塔斯哈的疼爱。说他远在江南,听闻宫中喜讯,感激到涕泗横流,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为皇上守好江南的差事,以此报答皇恩于万一。”
孙夫人听得怔住了。
她张了张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青儿,这……这不是明着说你哥哥无能,扶不上墙吗?”
“对,就是要说他无能。”
孙妙青的脸上,连一丝涟漪也无。
“额娘,您和哥哥都要记住,咱们孙家,出不了能臣。”
“哥哥的本事,做个富家翁绰绰有余,但在朝堂上,他那点心思,还不够那些吃人的老狐狸塞牙缝的。”
“咱们家最大的靠山,不是哥哥的才干,也不是我的位份。”
孙妙青的手,轻轻抚上自己高耸如山的肚子。
“是我们对皇上,那份毫无保留的、摆在明面上的‘忠心’和‘无能’。”
“皇上提拔哥哥,不是因为他能干,而是因为他听话,因为他是我的兄长。”
“皇上刚刚才亲手拔了年羹尧那棵能遮天的参天大树,您觉得,他会想在同一个坑里,再亲手栽一棵吗?”
“他不会。”
她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现在,只想在那个坑里,种上一片让他看着顺眼、踩着舒心的草。”
“我们孙家,就得是那片最温顺、最不起眼,甚至还有点枯黄的草。”
“所以,哥哥要时时刻刻提醒皇上——臣愚钝,臣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臣离了皇上,屁都不是。”
“臣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给皇上管好钱袋子,做一条听话的狗。”
这番话,没有一丝温度,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刺骨。
孙夫人心中那点狂喜和骄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后怕的寒意。
她终于明白了。
她的女儿在宫里,过的究竟是何等刀尖上跳舞的日子。
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都拴着整个家族的命脉。
“额娘……额娘记住了。”
孙夫人的声音发抖,她反手死死攥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我回去,一字不落地告诉你哥哥!”
“让他把这番话,刻在骨头里!”
孙妙青这才松了口气,重新为母亲续上热茶。
“这就对了。”
“往后,哥哥无论做什么,都要把‘忠心’二字顶在脑门上。皇上赏的,要千恩万谢地接着;皇上罚的,更要诚惶诚恐地领着。”
“如此,方能保我们孙家,长盛不衰。”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孙夫人才在宫人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孙妙青站在殿门口,亲眼看着母亲的轿辇消失在漫天风雪之中。
她转身回到殿内,那股子暖意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头那份算计过后的疲惫。
娘家这道最要紧的防火墙,算是砌好了。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里面两个小家伙不安分的胎动。
外患已除。
接下来,就该清扫清扫这宫里的内忧了。
她的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望向了景仁宫的方向。
皇后娘娘。
您送给莞嫔的那出“姐妹情深”的大戏,也该开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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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母走后,碎玉轩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甄嬛抚着那盏已经凉透的茶,心绪却被殿内的暖气烘得焦躁。
年家是倒了。
可父亲骤然高升,这份泼天的富贵,反而将整个甄家架在了最猛的火上烤。
而曹琴默,那个刚从翊坤宫的泥潭里爬出来,摇身一变成了襄嫔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这堆烈火上,又添了一把最干燥的柴。
“小主,外头雪景正好,出去走走散散心吧?”槿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甄嬛点了点头。
闷在殿里,只会让思绪越缠越紧。
碎玉轩外,白茫茫一片,红梅覆雪,琼枝玉蕊,美得清冷,也美得让人心头发紧。
甄嬛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踩在松软的雪地上,那细微的“咯吱”声,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信步走到御花园,冬日里处处透着萧瑟。
还未走近假山,一个娇柔中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哟,妹妹的好兴致,这么大的雪天,也出来赏景。”
甄嬛的脚步停住了。
只见假山后转出两个人。
为首的正是襄嫔曹琴默,身披一件华贵的银狐斗篷,由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身后跟着的,是穿得像个花团般的齐妃。
甄嬛的视线,径直落在了曹琴默的发髻上。
那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的翔鸾步摇,在灰白的天色下闪烁着炫目的红光。
那是皇后赏的。
她就这么戴出来了,唯恐宫里有谁不知,她曹琴-默,如今已是景仁宫的人。
“见过齐妃娘娘,见过襄嫔娘娘。”甄嬛敛神福身,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快起来,妹妹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多礼便是折煞姐姐了。”曹琴默亲热地上前,伸手就要来拉甄嬛。
甄嬛不着痕迹地侧了半步,恰好避开了她的手,只微笑道:“娘娘说笑了。”
曹琴默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面上却不见半分尴尬,顺势拢了拢斗篷,笑意更深。
“妹妹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
她那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甄嬛,那副关切的样子,仿佛她们真是多年未见的好姐妹。
“听闻甄大人高升,妹妹当真是好福气。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也不说一声,让姐姐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来了。
甄嬛心头一跳,面上却分毫不显。
“家父蒙皇上天恩,不过是尽臣子本分,不敢称喜。”
“哎,妹妹就是太谦虚了!”齐妃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混合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羡慕与酸涩,“谁不知道,莞嫔你现在是宫里最得宠的。你阿玛升官,还不是皇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家三阿哥都这么大了,我阿玛的官职,可是一动都没动过呢。”
这话又蠢又直,捅得人心口发闷。
曹琴默立刻嗔怪地扫了齐妃一眼:“姐姐说什么呢,甄大人的才干,皇上是看在眼里的。莞嫔妹妹貌美聪慧,家世又好,自然福泽深厚。”
她嘴上说着好话,可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甄嬛。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这宫里人人都这么想,你赖不掉的。
甄嬛没有去看齐妃,反而转向曹琴默,脸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愁苦与惶恐。
“姐姐们谬赞了。妹妹如今身怀六甲,哪里还敢想什么风光,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诞下龙裔,便已是邀天之幸。”
她说着,手不自觉地抚上还未显怀的小腹,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透着一股难言的脆弱。
“只是……我这心里,实在是不安生。”
曹琴默眉梢一挑:“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甄嬛摇了摇头,眼圈竟微微泛红。
她凑近一步,用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幽幽地开了口。
“我夜夜都做噩梦……梦见翊坤宫那位。”
曹琴默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甄嬛像是真的被吓破了胆,一把抓住了曹琴默的衣袖,指尖都在发颤。
“襄嫔娘娘,您是活菩萨,心肠好,救了她一命。可我……我怕啊!”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恨我入骨,如今虽被废为答应,可那股子恨意,只会越烧越旺。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条光脚的疯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一闭上眼,就是她满脸是血,在养心殿外磕头的样子,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齐妃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离曹琴默远了些。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引火烧身的人。
曹琴默想抽出自己的袖子,却被甄嬛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
“襄嫔娘娘!”甄嬛抬起一双泪眼,那里面满是哀求与依赖,“您救了她,这份恩情,宫里人人都看着。您是她的恩人,她或许会听您一句劝。”
“可若她……若她真的发起疯来,冲撞了我,伤了龙裔……皇上和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甄嬛没有说下去,只是用一种惊恐万状的眼神看着曹琴默。
那眼神在说:到时候,你这个“恩人”,就是第一个要被拖下水的人!
“姐姐救了她,是积德。可万一她疯起来,这积的德,就成了姐姐的催命符!”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曹琴默的心里。
她脸上的暖意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僵硬的惨白。
甄嬛见状,哭得更凶了,整个人几乎要软倒在曹琴默身上。
“姐姐,我真的好怕……她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宁。您既然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得上话,您再去劝劝她,让她安分些……就当是……救救妹妹,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甄嬛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曹琴-默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曹琴默僵在原地,被怀中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晃得心神大乱。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是了,年世兰是她救下的。
若是出了事,她就是第一罪人!
甄嬛肚子里的可是皇上现在最看重的龙胎!
她费尽心机才从泥潭里爬出来,绝不能再掉下去!
她看着甄嬛,这个女人不是在求她,她是在把那条疯狗的链子,死死地塞进自己手里!
曹琴默只觉得浑身发冷,那支崭新的翔鸾步摇,此刻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头皮发麻。
春熙殿内,暖香浮动。
孙妙青指间捏着一把小巧的银剪,正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新开的水仙,姿态闲适。
安陵容坐在她对面,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脸色却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
她刚从御花园回来,将那场惊心动魄的“偶遇”,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娘娘,您说……莞嫔这是何意?”
安陵容的声音都在发抖,满是无法理解的惊疑。
“她不是最恨年氏入骨吗?为何要去求那个曹琴默?这事儿,她自己去皇上跟前哭一场,递个枕边风,岂不比什么都管用?”
孙妙青剪去一片多余的绿叶,头也未抬。
“自己去哭?”
她的声音很平淡,像在点评一盘绣坏了的棋。
“自己去哭,是恃宠而骄,是善妒狭隘。”
“皇上或许会为了安抚她,顺手了结了年答应。可转过头,心里只会给莞嫔记上一笔:小家子气,容不下人,失了宠妃该有的大度。”
孙妙青放下银剪,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
“何况,莞嫔心里比谁都清楚,皇上对年答应,是有旧情的。”
“你可知道,皇上私下曾对莞嫔说过什么?”
“他说,他若只是个王爷,此生有甄嬛与年世兰两位美妾,足矣。”
安陵容浑身一震,下意识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骇然。
“你想想,”孙妙青继续道,“若莞嫔今日仗着身孕,去求皇上赐死年答应,皇上或许会应允。”
“可来日方长。”
“等这股怜惜劲儿过去了,皇上在某个午夜梦回,念起年氏昔日的好,他会如何看待那个逼他杀了旧爱的人?”
“枕边风一旦成了索命符,离失宠丧命,也就不远了。”
她拿起锦帕,慢悠悠擦拭着指尖,这才抬眼看向安陵容,那眼神清明得近乎残忍。
“可借别人的手,就不一样了。”
“甄嬛这一招,叫‘捧杀’。”
安陵容听得怔住了。
“她先把曹琴默高高捧起,捧成‘活菩萨’,捧成‘宽仁敦厚’的典范。”
孙妙青轻轻拨弄着水仙新生的花苞,动作温柔,话语却字字见血。
“然后再把自己扮成一个被恶鬼纠缠的可怜孕妇,把刀子,稳稳地塞到这位‘活菩萨’手上。”
“你站在曹琴默的位置想一想,她现在该怎么办?”
“她若不管,那她之前救人就是一场假慈悲的戏,里外不是人。”
“可若是年答应当真发疯,伤了莞嫔和她腹中的龙胎……她曹琴默,就是头号帮凶!”
“她想自保,想在皇后和莞嫔这两头都卖个好,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安陵容指尖一颤,茶盏在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热茶泼湿了手背,她却毫无知觉。
“亲……亲手结果了年答应?”她的声音艰涩。
“结果了她?”
孙妙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的弧度,比殿外的冰雪还要冷冽。
“那是甄嬛想让她走的路,也是最愚蠢的一条路。”
“一个能对旧主下此狠手的人,在皇上心里,也就只配当一把用完即弃的脏刀了。”
她停顿片刻,纠正道:“最好的法子,不是杀人。”
“是认怂。”
“认怂?”安陵容彻底懵了。
“没错。”孙妙青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看穿整个牌局的笃定光芒。
“她应该立刻去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承认自己无能。”
“告诉皇上,她当初是一时心软,才救了年答应。谁知这人疯得厉害,她根本管束不住。”
“如今,她日夜为莞嫔妹妹和龙裔的安危担惊受怕,食不下咽,寝不安寝,求皇上做主,替她这个没用的嫔妃收拾烂摊子。说她愿意为了年答应赎罪,只求皇上能多注意自家温宜。”
孙妙青捻起一颗宫女刚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你想想看,她这么一闹,在皇上眼里是什么形象?”
“一个办了坏事的心软蠢人。”
“一个能力不足,却拼死想护着龙裔的忠心人。一个为了自己女儿什么都愿意付出的母亲。”
“皇上会觉得她狠毒吗?”
“不,只会觉得她无能,可怜,又可笑。”
“莞嫔呢?她还能怪罪一个为了她的事,跑到御前去磕头请罪的人吗?”
“如此一来,她不仅把年答应这个烫手山芋扔回给了皇上和皇后,还顺道卖了个人情给甄嬛,更向所有人证明了——我曹琴默,如今没什么本事,掀不起风浪。”
“这,才叫以退为进。”
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安陵容的里衣。她看着眼前这位娘娘,只觉得这春熙殿的融融暖意,都抵不过心底窜起的寒气。
这得是何等玲珑的心思,又得是多狠的心肠,才能把自己算计得如此滴水不漏。
孙妙青看着她煞白的脸,笑了。
“怕了?”
安陵容用力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这出戏,皇后是导演,甄嬛是编剧,曹琴默是主角。我们呢,就安安稳稳当个看客。”
孙妙青对春桃吩咐道:“去,把我库里那支品相最好的血燕取出来,送到启祥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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