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日占期(2/2)
他的大阪腔带着点随意,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伍长的脸瞬间白了。
他上个月刚因为食堂断鱼,被队长罚了半个月军饷,还被关了三天禁闭,这事全中队都知道。
他立刻弯腰,语气恭敬起来:“对不起,佐藤先生,是我莽撞了。我不知道这家店是给您供物资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佐藤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记着朝歌食肆名字的那页,用红笔标着“月利八佰日元,三成缴军需处”。这数字是假的,实际月利只有五百日元,三成缴军需处,剩下的五成五归佐藤,一成五归沙逊,杜月笙分不到现金,却能通过食肆洗钱。
他把小本子递给伍长,“你看看,这家店每月给军需处缴的钱,比你十年军饷还多。你要是因为查岗把客人吓跑了,耽误了军需处的收入,你觉得你有几条命能赔?”
伍长接过本子,翻了两页,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连声道:“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佐藤先生,我这就带他们走,再也不来打扰了。”
说完,他扯着小林,几乎是逃着出了食肆,军靴声很快消失在雾里,连头都没敢回。
朱成碧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把布衫浸湿了,却没露出半点狼狈,只转身往灶间走,用中文说:“佐藤先生,里面请,刚泡好的普洱,您尝尝,是沙逊先生送的特供。”
佐藤走进前堂,目光扫过八仙桌,没提刚才的伍长,也没问后厨有没有藏人,他才不管有没有逃兵,只要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哪怕食肆里藏着军队,他都能装看不见。他接过朱成碧递来的普洱,呷了一口,茶温刚好,不烫也不凉,是他习惯的温度,用生硬的中文说:“沙逊那边,威士忌断货了?”
“是,不过我们已经联系了法租界的酒坊,明天就能送五十斤黄酒过来,都是陈酿,埋在地下三年了,味道不比威士忌差。”朱成碧答得从容,“您商会的职员,还有陆军的军官,要是想喝,随时来,我们给您留着。”
佐藤点点头,又呷了口茶,“我那批老主顾,都是大阪来的,爱喝两口。断了酒,他们就不来了,这个月的分成,会少很多。”他的中文带着点大阪腔的尾音,每句话都离不开“分成”,显然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
陈玄从灶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做好的桂花糖,糖纸是朱成碧用红纸剪的,上面画着小小的桂花,“佐藤先生,这是给美穗小姐做的桂花糖,刚做的,还热乎着。美穗小姐上次说爱吃,我们多做了两包,您带回去给她。”
佐藤接过油纸包,捏了块糖放进嘴里,甜香漫开时,他眉眼软了点,语气也温和了些,“美穗很喜欢朱桑做的糖,上次还跟我说,要跟朱桑学做桂花糖。”他顿了顿,又回到利益上,“下月的账本,别忘按时送过来。宪兵队要查商户的账,别出岔子,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账本,耽误了我的事,影响了分成,大家都不好过。”
“您放心,我们这就整理账本,明天一早就让小五给您送过去,保证没问题。”朱成碧说着,又从案板上拿起条鲥鱼,用油纸包着,还放了块冰,“这鱼是今早刚捞的活鱼,您带回去给美穗小姐做汤喝,鲜得很,比大阪的海鱼还嫩。美穗小姐要是喜欢,下次我再给您留。”
佐藤掂了掂鱼的重量,满意地点点头,“朱桑很细心,会做事。”他没再多留,转身往汽车那边走,临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眼食肆,用中文说:“最近宪兵队查得紧,你们自己多当心,别出什么事,影响了生意,到时候谁都没好处。”说完,汽车引擎声响起,慢慢远去,消失在雾里。
汽车刚走,陈玄就掀开升降机井的木板,赵小虎攥着梯级爬上来,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紫,手里还紧攥着那两发子弹,指节都泛了白,刚才佐藤和伍长的日语对话,他听不懂,却能从语气里听出紧张,连佐藤冷笑的声音都让他发颤。
“没事了,他走了。”陈玄扶他站稳,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先歇会儿,朱姐给你盛碗热粥,暖暖身子。你的腿伤,得先处理下,不然会发炎。”
赵小虎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灶台上的桂花糖,想起自己的妹妹招娣,去年离家时,招娣才八岁,扎着红头绳,拉着他的手说“哥,你回来时给我带糖吃”,现在招娣还在湖北老家,跟着奶奶过,不知道有没有饭吃,有没有糖吃。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灶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就被灶火烤干了。
朱成碧看在眼里,转身盛了碗热粥,粥面上飘着个流心蛋,蛋的火候刚好,轻轻一碰就能流出金黄的蛋黄。
她把粥递到赵小虎面前,又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快吃吧,热乎的,能暖身子。粥里放了点生姜,能驱寒,你腿上的伤,等下我给你敷点药膏,是从法租界药房买的,效果好。”
赵小虎接过粥碗,烫得直换手,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粥里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漫到冻僵的四肢,也漫到发紧的心里,从撤退到现在,他没吃过一口热饭,没见过一点好脸色,在闸北的废墟里躲了三天,饿了就捡鬼子扔的烂饭团,渴了就喝雪水,现在在这小小的后厨里,竟觉得比在战壕里还安心。他咬了口流心蛋,蛋黄的香混着粥的甜,让他想起妈妈做的鸡蛋羹,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笑着说“好吃……比我妈做的还好吃”。
小石头蹲在灶边,看着赵小虎,突然想起自己刚到上海的时候,去年秋天,他跟着同乡的兵来上海,刚到就赶上淞沪会战,被分到战壕当观察手,后来队伍被冲散,他在废墟里躲了五天,是陈玄给了他一块葱油饼,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力气。他往赵小虎碗里夹了块葱油饼,饼还热着,酥得掉渣,“吃吧,这饼是朱姐的拿手活,我第一次吃的时候,连吃了四张,撑得走不动道,朱姐还笑我是‘小馋猫’。”
赵小虎接过饼,咬了一口,葱油的香混着饼的酥,让他想起老家的烙饼,妈妈总是在农忙时烙一大摞,用布包着,带到地里给爸爸和他吃。
他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大口吃着,像是要把这些天的饥饿和恐惧都咽下去,把这口暖牢牢记住。
中午的时候,小五来送码头的通行证。他穿着件黑色的短褂,袖口别着青帮的徽章,上面绣着“安”字,是杜月笙手下“安”字辈的小弟。他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通行证和杜先生的信,纸袋上还印着“中汇银行”的logo,是杜先生的专用纸袋。
“杜先生说,这通行证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盖了章,能顺利过去,没人敢拦。湖北同乡会的人会在码头等,举着个蓝布,上面写着‘同乡’两个字,很好认,不会错。”小五把纸袋递给陈玄,又压低声音说,“杜先生还说,最近宪兵队查得紧,让你们把真账本藏好,别被搜出来,上次沙逊的人来对账,差点把假账本识破,幸好我圆过去了,说‘朱姐记账细,有些流水记在另一个本子上,怕乱,所以分开记’,才蒙混过关。”
陈玄接过通行证,上面盖着“法租界巡捕房”的火漆印,印油还很清晰,是真的。他把通行证塞进怀里,又给了小五一罐普洱,“这是沙逊送的特供,你给杜先生带回去,说谢谢他惦记。赵小虎的事,麻烦他多费心了,到了同乡会,让那边多照顾点,这孩子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到法租界,怕他不适应。”
小五接过普洱罐,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杜先生说,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对了,朱姐,佐藤先生的女儿美穗小姐让我问,下次能不能多做两包桂花糖,她说上次的吃完了,还想吃,要是有多余的,也给我带两包,我家那小子,今年五岁,也爱吃甜的,上次我带了一块回去,他天天跟我要,说‘爸爸,再给我买朱阿姨做的糖’。”
朱成碧点点头,从灶台上拿起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做好的桂花糖,“没问题,这包你先拿着,给美穗小姐和你家孩子分。下次你过来,我再给你多带几包,装在油纸里,方便你带回去,不会坏。”她又转身去拿刚烙好的葱油饼,给小五装了两张,用油纸包好,“路上吃,热乎的,别凉了,凉了就不酥了。”
小五接过饼和糖,没多留,转身就融进了雾里。他走得很快,像是有急事,青帮的小弟都这样,做事要快,不能耽误,不然会被骂。陈玄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小五这孩子,也是苦命人,家里有个生病的母亲,全靠他这点工钱养活。”
朱成碧没说话,只把剩下的桂花糖装进罐子里,盖好盖子。她见过很多这样的凡人,在乱世里挣扎着活下去,靠着一点念想,一点互助,撑过最难的日子。
下午的时候,张阿婆来买饼。她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点自己腌的萝卜干,萝卜干切得细,撒了点辣椒面,是小石头爱吃的口味,还带着点家乡的辣劲。阿婆的头发全白了,用根蓝布带扎着,脸上满是皱纹,却透着股慈祥。“朱姑娘,这是我自己腌的萝卜干,你尝尝,配饼吃香,能解腻。”张阿婆把竹篮递给朱成碧,又往小石头手里塞了块红薯干,“小石头,这是给你的,甜得很,你上次说爱吃,我多晒了点,特意给你留的。”
小石头接过红薯干,笑得眼睛都眯了,“谢谢阿婆!您的红薯干最好吃了,比我老家的还甜!”他说着,就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散开,让他想起了老家的红薯地——每到秋天,他和弟弟就会在红薯地里挖红薯,妈妈会把红薯切成片,晒成红薯干,装在罐子里,冬天当零食吃。
张阿婆看着小石头,眼里满是怜爱,“要是我家阿明还在,也跟你一样大了。”阿婆的声音低了下来,“阿明去年去闸北打仗,就再也没回来,连个信都没有。我每天都去巷口等,盼着他能回来,哪怕是个念想也好。”
朱成碧给张阿婆装了四张葱油饼,还多放了块桂花糖,用红纸包着,“阿婆,这糖您拿着,要是想阿明了,就吃一块,甜的,能让人心里好受点。您慢走,路上小心点,雾大,别摔着。”
张阿婆接过饼和糖,眼泪掉了下来,“谢谢朱姑娘,你是个好人。”她慢慢走了出去,背影在雾里越来越小,像个单薄的影子,却走得稳,像这乱世里所有咬牙活下去的凡人,凭着一口热饭、一点念想,撑着过下去。
傍晚的时候,雾渐渐散了,露出灰蒙蒙的天。街面上的日军岗哨换了班,新上岗的士兵抱着枪,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陈玄从箱子里翻出件灰布便装,递给赵小虎,“换上这个,别穿军装,显眼。”又把早上朱成碧烙的葱油饼包了两张,塞进赵小虎怀里,“路上饿了吃,到了同乡会,记得报杜先生的名字。”
赵小虎接过便装,手指捏着布料,眼眶又红了,“玄哥,朱姐,我……我要是能回来,一定帮你们做事。”
朱成碧正擦着锅铲,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点力量,“先顾好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小石头也凑过来,把腰间的黄铜弹壳解下来,塞到赵小虎手里,“这个给你,我以前在战壕里就靠它壮胆,你带着,能平安。”
赵小虎攥着弹壳,指尖能摸到上面的浅痕,重重地点了点头。
入夜后,陈玄带着赵小虎往码头走。两人沿着苏州河的岸边,贴着墙根走,尽量避开路灯的光。江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赵小虎的腿伤还疼,却不敢放慢脚步。走到防汛墙下时,陈玄停住脚,对着暗处吹了声口哨,是杜先生约定的信号。
很快,暗处走出个穿黑褂的人,手里举着块蓝布,布上用白浆写着“同乡”两个字,在夜里格外显眼。“是杜先生的人?”黑褂人低声问,目光落在赵小虎身上。
“是,这是赵小虎,湖北来的。”陈玄把通行证递过去,“麻烦你多照顾。”
黑褂人接过通行证,看了眼,又把布包递给赵小虎,“里面有同乡会的地址,明天会有人送你去租界。”说完,朝暗处招了招手,出来个少年,和赵小虎年纪差不多,“跟他走,别说话。”
赵小虎回头看了眼陈玄,想说什么,却只是鞠了个躬,跟着少年走进了暗处。陈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往食肆走。夜更深了,街面上只有日军岗哨的脚步声,还有江水流过防汛墙的“哗哗”声。
回到食肆时,后厨的灯还亮着。朱成碧坐在灶边,面前放着碗热粥,显然是等他回来。小石头已经睡着了,趴在案板上,嘴角还沾着点面粉。
“送过去了?”朱成碧问,把粥往他面前推了推。
“嗯,人接走了。”陈玄接过粥,喝了一口,暖意漫到四肢,“码头的岗又多了,下次再走,得更小心。”
朱成碧没说话,只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窜起来,映着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巷口的流浪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有食肆的灯,亮在这寒夜里,像一点星火,等着明天的太阳。